第2章 天吾 另有主意(第4/9页)

天吾想了想,觉得小松的见解也不无道理。不管怎样,小松有编辑的悟性。

“不过,给她一个机会总不算坏事吧?”天吾说。

“你的意思是把她扔进水里,看看她是浮起来还是沉下去?”

“说得直白点,就是这个意思。”

“这么多年来,我干过太多的杀生之举。不想再看见有人淹死。”

“那我的情况又如何呢?”

“你至少在努力。”小松谨慎地说,“据我所见,你从不随便应付。而且对写文章这门手艺活态度极为谦虚。为什么呢?因为你喜欢写文章。我对这一点也很看好。喜欢写作,这对想当作家的人来说,是最为重要的资质。”

“但单凭这个还不够。”

“当然,单凭这个还不够,还必须有‘某种特别的东西’。至少必须有某种我参不透的东西。我这个人啊,就小说而言,最看重的就是我参不透的东西。能参透的东西,我会觉得兴味索然。其实这是理所当然。单纯极了。”

天吾沉默片刻,问:“深绘里写的东西里,有您参不透的东西吗?”

“是啊,当然有。这孩子拥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肯定拥有。这一点毋庸置疑。你也明白,我也明白。那就像在无风的午后从火堆里冒出的烟,谁都一目了然。可是天吾君,这孩子拥有的东西,只怕她自己无力承受。”

“就算把她扔进水里,也不可能浮起来?”

“完全正确。”小松说。

“所以就不保留到最后一轮了吗?”

“问题就在这里。”小松说,然后歪着嘴唇,在桌上合拢双手,“所以我不得不谨慎地挑着字眼说话啊。”

天吾端起咖啡杯,凝视着里面的东西,然后放回原处。小松仍然一言不发。天吾说:“您说的另一个小小的主意就浮上脑际了,对不对?”

小松仿佛一个教师面对成绩优秀的好学生,眯起眼睛,慢慢地点点头。“正是。”

小松这个人总有点让人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的感受如何,从他的表情和声音中很难轻易解读。他似乎也乐于把别人弄得迷惑不解。头脑的确灵活。属于毫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只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想事情下判断的类型。不会不必要地炫耀自己,却博览群书,知识全面而细致。不仅如此,还独具慧眼,能凭直觉看穿他人、看透作品。其中多有偏见,不过对他而言,偏见也是真实的重要因素之一。

他原本不是个多言的人,遇事讨厌多费口舌,但必要时,却能口齿伶俐、逻辑清晰地陈述己见。只要他愿意,也可以言语辛辣。一句话就说中对方的要害。无论对人还是作品,他的偏好都很鲜明,不能容忍的人和作品比能容忍的远远要多。当然,别人对他也一样,不抱好感的要远远多于抱好感的。不过这恰恰是他想要的。在天吾看来,小松更喜欢孤立,甚至享受被人疏远或明显被人厌恶的状态。精神的锐利不可能产生于舒适的环境中。这就是他的信条。

小松比天吾年长十六岁,将满四十五。一直从事文艺杂志的编辑工作,在业界是小有名气的好手,但他的私生活却无人知道。就算在工作上有往来,他也从不与人谈及私事。他在哪儿出生长大,现在家住哪里,天吾一无所知。即使与他长谈,这种事也绝对不会成为话题。给人的第一印象这样差,和人也没有像样的交往,又常常一开口就轻侮文坛,这样的人居然还能讨到稿子!别人都百思不解,他本人却似乎不费力气,如有需要,著名作家的稿子也容易到手。有好几次全亏了他,杂志才总算保全体面。因此大家尽管不喜欢他,也对他另眼相待。

传言说,小松在东京大学文学部读书时,正赶上一九六〇年的安保斗争,而他正是学生运动中干部级的人物。据说桦美智子遭警察殴打至死时,他就在近旁,也伤得不轻。这种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身上的确有某种东西,让人不禁觉得“此说有理”。他长得又高又瘦,嘴巴很大,鼻子却很小,手长腿长,指尖染着尼古丁的污秽,总让人想起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里登场的落魄革命家型知识分子。他不苟言笑,但一笑起来,整张脸就满是笑容。即便如此,看上去似乎也不太高兴。怎么看都像个久经磨炼的魔法师,一边准备了不祥的预言一边暗中高兴。虽然仪容整洁注重修饰,但大概要向全世界宣告自己对服装全无兴趣,永远穿相同式样的衣服:粗花呢西服上衣,配牛津棉白衬衫或浅灰Polo衫,不系领带,灰色裤子,绒面革皮鞋。这就像他的正式行头。大概半打颜色、质地和图案大小略有不同的粗花呢三扣西服上衣,刷得干干净净挂在家中衣橱里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为了方便区分,没准还编上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