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第2/2页)

其实根本不安静。在路上我就发现,有很多大巴,往这里开,贴着“扫墓专车”的纸条。同车的妇女告诉我,冬至了,扫墓的、落葬的,都来这里,莫镇的风水很好。到了车站一看,乌糟糟的人群,晦气冲天,有些操着上海方言,有些操着我家乡戴城的方言,有些说普通话。有人说说笑笑,有人抱着遗像哭得惊天动地,有人高喊抓小偷。我离开了这个乱哄哄的地方,按照我记忆中的地址找人问路,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找到那家旅馆,住下,狠狠地睡了一觉。

现在我趴在床上,向外张望。窗外就是街道,对面是家理发店,我注视了它很久。这种老式的理发店如今很稀罕了,只有一张破旧而厚重的理发椅,锈迹斑驳,墙上的镜子发黄,桌上有个电热水壶冒着热气。除此以外,从我这个角度看去,还有个胖老头坐在里面,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他应该就是理发师。

我穿上衣服, 把自己稍微打扮了一下,走出旅馆,走到理发店门口,在那里呆立了一会儿,地上散落着花白的头发,显然,只有退休老头才愿意到这里来。理发师朝我看看,没把我当成是顾客。我就走进去,坐到理发椅上说:“剃头。”只听呼啦一声,一块扎人脖子的围兜从天而降,落在我身上。

他说我不是莫镇口音,从哪里来,我说戴城。理发师叹了口气,说:“现在到莫镇来的人,都是做丧事的。”我说:“我来扫墓。”理发师问:“家里谁在这里啊?”我说:“我的老师,过世好多年了。”

理发师说:“昨天去过了?昨天冬至。”我说还没有,我都不记得节气,反正哪天去都一样,尽心了就可以。理发师说:“说的也是。”

剃过头,我坐在理发店门口,眯着眼睛抽烟,想起好多往事。这时,有个小女孩从外面跑进来,理发师说:“到后面去玩。”小女孩答应了一声。我扔下烟头,把她抱起来,她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我说:“叫我叔叔。”小女孩不是那种伶俐的孩子,被我抱着,有点呆头呆脑。理发师说:“她是我孙女。”

我说:“现在你带着她?”

理发师说:“前年她爸爸妈妈出事了,都不在了。夫妻两个去太湖游泳……只有我带她喽。”

小女孩伸出手在我眉毛上摸了一下,说:“你这里有条疤。”小女孩问我:“你的疤怎么来的?”

我说:“被鸡啄的。”

小女孩说:“几岁被鸡啄的?”

我想了想,说:“十九岁。”

后来我把她放下来,她跑到里面去了。我继续坐者,和理发师聊天,请他抽烟。冬季的阳光,很明媚地照进理发店。过了一会,小女孩又跑出来,手里拿着本影集,摊开对我说:“叔叔,我看见过你。”

理发师说:“你又在做梦了。”

小女孩指着一张照片,对我说:“这是你。”

我看了看,那张照片上,我被两个女孩儿夹在中间,做出很开心的笑容,身后是上海的黄浦江,有一艘白色的轮船正露出半个船身,依稀有江鸥掠过的身影。照片上的我也是像现在一样,剃了很短的头发,光头露出一点发茬。

小女孩指着左边的女孩说:“这是妈妈。”又指着右边的女孩说:“这是干妈,她早上去扫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