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指 第7节 天下可要大乱啦!

翠莲正要往门里走,里面厢房的门开了,跌跌滚滚跑出一个人来。正是歪头宝琛。他来到院门前,头依旧歪向一边,一边胡乱系着扣子,一边嘿嘿地笑着:

“大嘴,大嘴你说,这天儿……到底会不会下雨?”

还果然下起了雨。大雨一直从傍晚下到半夜。天井的积水高过花坛,眼看就要漫到回廊里来了。母亲已经从梅城回来了,她斜靠在厅堂的太师椅上,望着门外的雨帘子不住地叹气。翠莲也是哈欠连天,手里扯着一绺麻线,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喜鹊挨着母亲坐着:母亲叹气她也叹气,母亲咂嘴,她也跟着咂嘴。她们都不说话。窗户被风吹得嘭嘭直响,屋顶沙沙的雨声已经连成了一片。

“你好好的,去摘什么金针。”母亲对翠莲说。这话她已经说过不少遍了,见翠莲不搭话,又对喜鹊说:“你也是个没耳朵的人,我叫你等新麦收上来再去磨面,你偏要急猴猴地往磨房跑。”最后她又看了看秀米,冷冷说道:“你爹虽说是疯了,可毕竟是你爹,你要是死拖活拽把他拦住,他也不见得会在你手上咬一口。”最后,她又骂起死狗宝琛来,翻来覆去还是那几句话。等到她骂够了,就问喜鹊道:“那歪头这一整天到底跑哪儿去了?”喜鹊只是摇头。翠莲也推说不知道。秀米见翠莲不说,也不吱声。她的两个眼皮直打架,连雨声听上去也不那么真切了。

到了后半夜,宝琛才回来。他提着马灯,高挽着裤腿,垂头丧气地来到厅堂中。他已带人把方圆十几里的地面都搜了个遍,一直追到山脚下关帝庙,问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五百,还是没有得着半点消息。

“他难道是上了天不成?”母亲叫道,“他一个疯子,又拎着箱子,这会儿工夫能走到哪里去。”宝琛站在那儿,一声不吭,身上不住地往下滴水。

父亲是如何发的疯?这宗疑案多年来一直沉沉地压在秀米的心头。有一天,她向私塾先生丁树则问起这件事,老头儿把脸一沉,冷笑了两声,说道:“回家问你娘去。”秀米又回来问母亲。她的母亲当即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拍得桌上的四只碗同时跳了起来。在她的记忆中,四只碗同时跳离了桌面,也许就是父亲发疯的真正原因。她又去缠翠莲。翠莲蛮有把握地说:“不为别的,都是韩昌黎的那张狗屁桃源图惹出来的事。”秀米问她谁是韩昌黎,翠莲说,就是当年大败金兀术的那个人。他老婆梁红玉,是名满天下的大美人。后来,秀米读过韩愈的《进学解》,知道韩昌黎不是韩世忠,他的老婆也不是梁红玉,翠莲的解释不攻自破。她又去问喜鹊,喜鹊的回答是:“就这么疯了呗。”

在她看来,一个人发疯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而且人人都有发疯的一天。

最后,她只得从宝琛的嘴里套话。

宝琛从十二岁时就跟在父亲左右,父亲因“盐课”一案受到株连,在扬州府学任上罢官回籍,他是唯一跟随父亲南迁的随从。据宝琛说,的确曾有过一张桃源图。那是丁树则在父亲五十寿辰时送给老爷的礼物。父亲罢官来到普济的头几年,两人诗词酬唱,酒食征逐,颇有相见恨晚之意,那张宝图据说是韩昌黎的真迹,原是丁家藏书楼的镇楼之宝。二十多年前,丁家藏书楼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这张宝图却奇迹般地存留下来。〔桃源图:传说为唐代韩愈所绘。普济丁氏代代相传,后又几易其手。1957年8月,经北京市和江苏省文物局组成的专家小组鉴定,被证明是伪迹。现藏于普庆市博物馆。〕此图既为金匮之藏、名山之业,又是烬余所有,丁树则却能慷慨相赠,可见两人关系实在非同一般。

直到有一天,宝琛拎着一壶开水上楼泡茶,在楼下就听得一片噼噼啪啪的声音。上去一看,原来是两个人打架。丁先生打老爷一巴掌,老爷回他一耳光,两人不说话,站在那儿死打。宝琛也看得发了呆,竟一时忘了劝架。直到丁树则连血带痰吐出一颗门牙来,老爷这才住了手。那丁树则呜呜地叫着,捂着脸跑下楼去,不一会儿就派他的门生送来一封绝交书。老爷在油灯下展开来书,一连看了七八遍,嘴里啧啧称奇,道:好字好字。他的腮帮子也肿得老高,说起话来,嘴里像是衔着一枚鸡蛋。两人因何故交恶,宝琛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叹道:天底下的读书人,原本就是一群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