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指 第5节 母亲要摆拜师酒

到了第四天,翠莲的通报变得冗长而复杂:“这白痴看着老爷用过的那只瓦釜发呆。他问我这个瓦釜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他,这是老爷从一个叫花子的手中买来的,这白痴就连声说‘宝贝,宝贝’。这瓦釜原是叫花子讨饭盛粥用的,老爷一直在用它来洗手洗脸,有什么稀罕的。我正待要走,他又叫住我,道:大姐慢走,我来向你打听一个人……”

“我问他打听何人,那小胡子就嘿嘿笑了两声,低声道:在普济一带,大姐可曾听说有过一个六指的木匠?我就对他说,木匠村里倒是有一个,可惜不是六个指头。他又问我,邻近的村庄有没有?我回他说:夏庄有一个六指人,却又不是木匠。而且两年前就死了。他无端地找个六指人干什么?”

到了第五天,翠莲从阁楼上下来,什么话也没有说。

“今天那个白痴又在干什么?”秀米问。

“他不在,”翠莲说,“可桌上还点着灯,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

这是张季元第一次在普济失踪。母亲不着急,也不过问。翠莲问起来,母亲就把脸一沉,说:“他的事,你们不用管!他出去几天,自然会回来的。”

这天中午,喜鹊正在教秀米做针,张季元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把她们吓了一跳。

“这是谁的裤子?”秀米听见张季元在她们身后问道。

秀米回头一看,他手里捏的,正是自己的衬裤。父亲出走的那一天,她把它忘在后院的篱笆上了。经过一场大雨,让太阳晒了好几天,衬裤已经板结成一个饼子了。她看见那白痴把裤子抖开,兀自在那儿两面细细观瞧。秀米又急又羞,气得浑身发抖,她跳起来朝他冲过去,一把抢下裤子,径自上楼去了。

秀米刚刚上了楼,就听见了的马蹄声。循声望去,她看见官兵的马队在村外的大道上扬起了漫天的沙尘,正沿着河边,朝西边的什么地方疾走而去。在正午的阳光下,她看见那些官兵帽子上的缨络像猪血一样艳丽,随着骏马的奔跑,上下起伏,前后披拂。

她又开始流血了。起先是一点点,棕色的,像朱痣那样。随后颜色加深,变为黑色,黏稠的血把她的大腿弄得滑腻腻的,她已经换了两条衬裤了,可是不一会儿血又透出来。整整一个上午,秀米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她担心稍一动弹就会血流不止,最终会要了她的命。前两次,血流了三四天突然停住了,可现在它又来了。腹痛如绞,睡思昏沉,就像是有一把灶铁在搅动着她的肠子。这一次,她不敢再照镜子了。她宁肯死掉,也不愿再去看一眼那处流血的、丑陋的伤口。

她多次想到了死。如果必须一死,她也不愿意一丈白绫,一口水井,或者一瓶毒药了此一生,但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另外的死法。那应该怎么去死呢?“黄沙盖脸”是戏文中唱的,不知是怎样一种死法,每当她看到戏文中的杨延辉唱到“黄沙盖脸尸不全”的时候,就会激动得两腿发颤,涕泪交流,既然要死,就应当轰轰烈烈。昨天中午,她在上楼的时候,偶然瞥见从村中经过的官兵的马队,看到那些飞扬的骏马,漫天的沙尘,樱桃般的顶戴,火红的缨络以及亮闪闪的马刀,她都会如痴如醉,奇妙的舒畅之感顺着她皮肤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她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也有这样一匹骏马,它野性未驯,狂躁不安,只要她稍稍松开缰绳,它就会撒蹄狂奔,不知所至。

秀米从床上坐起来换棉花球。棉球已经变成了黑色。她忽然觉得屋里的所有的物件都是黑色的,连窗户外的阳光也是黑色的。她在马桶上坐了半天,又去绣花,绣了两针,忽而心烦意乱起来,一生气,就去抽屉里翻出一把剪刀来,把绣花用的红绸剪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