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你的墓志铭

那一年,我和朋友应邀到某大学演讲。关于题目,校方让我们自选,只要和青年的心理有关即可。朋友说,她想和学生们谈谈性与爱。这当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只是公然把“性”这个词,放进演讲的大红横幅中,不知校方可会应允?变通之法是将题目定为“和大学生谈情与爱”,如求诙谐幽默,也可索性就叫“和大学生谈情说爱”。思索之后,觉得科学的“性”,应属光明正大范畴,正如我们的老祖宗说过的“食色性也”,是人的正常需求和青年必然遭遇之事,不必遮遮掩掩。把它压抑起来,逼到晦暗和污秽之中,反倒滋生蛆虫。于是,朋友把演讲题目定为“和大学生谈性与爱”。这其间我们也有过小小的讨论,是“性”字在前,还是“爱”字在前?商量的结果是“性”字在前。不是哗众取宠,觉得这样更符合人的进化本质。

感谢学校给予我们的信任和支持,朋友的演讲题目顺利通过了。但紧接着就是我的题目怎样与之匹配?我打趣说,既然你谈了性与爱,我就成龙配套,谈谈生与死吧。半开玩笑,不想大家听了都说“OK”,就这样定了下来。

我就有些傻了眼。不知道当今的年轻人对“死亡”这个遥远的话题是否感兴趣?通常人们想到青年,都是和鲜花绿草、黑发红颜联系在一起,与衰败颓弱、委顿凄凉的老死似乎毫不相干。把这两极牵扯一处,除了冒险之外,我也对自己的能力深表怀疑。

死是一个哲学命题,有人戏说整个哲学体系,就是建立在死亡的白骨之上。我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哲学家,思索死亡,主要和个人惧怕死亡有关,在我四五岁时,一次突然看到路上有人抬着棺材在走。我问大人,这个盒子里装着什么?人家答道,装了一个死人。当时我无法理解死亡,只觉得棺材很小,一个人躺在里面,蜷起身子像个蚕蛹,肯定憋得受不了……于是小小的我,产生了对死亡的惊奇和混乱。这种惊奇混乱使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对死亡很感兴趣。我个人有着数十年从医经历,在和平年代,医生是一个和死亡有着最亲密接触的职业。无数次陪伴他人经历死亡,我不能不对这种重大变故无动于衷。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十几岁就到了西藏,那里严酷的自然环境和孤寂的旷野冰川,让我像个原始人似的,思索着“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类看似渺茫的问题。

反正由于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演讲题目就这样定了下来,无法反悔。我只有开始准备资料。

正式演讲的时候,我心中忐忑不安。会场设在大礼堂,两千多座位满满当当,过道和讲台上都有学生席地而坐。题目沉重,我特别设计了一些互动的游戏,让大家都参与其中。

演讲一开始,我做了一个民意测验。我说:“大家对‘死亡’这个题目是不是有兴趣,我心里没底。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到这个题目之前,思索过死亡?”

此语一出,全场寂静。然后,一只只臂膀举了起来,那一瞬,我诧异和讶然。我站在台上,可以纵观全局,我看到几乎一半以上的青年人举起了手。我明白了有很多人曾经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比我以前估计的比率要高很多。后来,我还让大家做了一个活动——书写自己的墓志铭。有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会堂安静极了,谁要是那一刻从外面走过,会以为这是一间空室,其实数千莘莘学子正殚精竭虑地思考人生。从讲台俯瞰下去(我其实很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讲台,给人以压迫之感。我喜欢平等的交谈。不但在态度上,而且在地理位置上,大家也可平视。但校方说没有更合用的场地了),很多人咬着笔杆,满脸沧桑的样子。我很抱歉地想到,这个不详的题目,让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提前——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