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一个人能有多久(第2/10页)

你肯定最后一个走向我。十年了,我走过的路你都看到了吗?这一切你真的都能懂吗?如果能够起死回生,你将怎样与我分享这十年来的悲喜愁欢呢?

我也曾经不止一次独自一人去过山上。夏天,那里枝叶繁茂,虫鸣鸟叫,显得有几分浮躁。秋天就不一样了。墓园的秋天落叶纷纷,阳光穿过已经不那么浓密的枝叶,恬静地撒满整个园子。那色调不尖锐,却也不乏沧桑之感,没有了夏天的喧闹,也还没有冬天的萧瑟。

那正是你喜欢的季节。

想念你,有时候是因为无助,有时候是因为寂寞,有时候是因为自我欣赏或者被欣赏。诚实地说,我哭泣,不是你失去了本来可能享有的美好生活,而是我们失去了因为你的存在而可能获得的完满。这实际上是一种自私的感情,但是没有人能够超越这种自私,也没有人会谴责这种自私。

有时候,在你的墓前,我的心情会偏离初衷,思绪会游荡到毫不相干的琐事上去,而我不能释怀的,始终是你生前我们的恩恩怨怨。这种时候我会很尴尬,也会很惭愧。这与我自己认同的美好感情多么不一致啊!这使我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实:没有什么能改变我在记忆中留驻和欣赏你的品性,但记忆却又无法替代我在现实中把握和触摸你的品性。于是我问自己:这是生活无可救药的堕落,还是人性不可避免的软弱?

新的生活,带来新的激情,也带来新的烦恼。常常,生活中一件美丽的东西,一种我从少女时代就命中注定了的偏爱,从身边悄悄滑过。我是该为它的稍纵即逝而悲悼呢,还是该为它毕竟出现过而欣慰?这情形一次次地重复,使我很不情愿地承认: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把对一个你曾经深爱过的人的思念,从具体的感觉变为抽象的理念。于是我又问自己:这是理性的力量,还是情感的虚妄?

2

我一直以为,我吃的苦是他的疾病的结果,我愿意承受那结果,我是他的妻子,我必须承受那结果;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所受的苦是我的努力的结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承受那结果。

还记得那个张护士长,一个长得很秀气看起来很幸福的小女人。有一次她神秘地问我:“是不是结婚之前他瞒了你?”我吃惊地问:“瞒了什么?”“他的病呀。”我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会这样想,会认为身体不好是爱情的障碍,更是婚姻的障碍。

他病的第一年我几乎没上班,有一次偶然回单位,报社校对科的一个女同事塞给我一百元钱,她哭着告诉我她弟弟的故事:弟弟一年前患了尿毒症住进医院,三个月后妻子就丢下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出走外地娘家,弟弟精神上受到严重打击,不久便去世了。她说:“如果我弟妹有你的四分之一,我弟弟就不会死,起码不会死得这样快。”她赞赏我,也是在激励我。我触景生情,流着泪收下了她的钱。我想,我不会像她的弟妹一样,丢下丈夫出走。可是,为什么是四分之一?四分之一又是多少?我只知道我会尽全力,不会偷一点儿懒,我不会放弃哪怕一点点希望。我不知道,我的全力一定比别人的四分之一更有价值吗?

他去世以后,有人曾说,我做了一件本来可以不做的事情。也就是说,在他病情最初恶化的时候,我不应该全力主张使用价格昂贵的静脉高营养,不应该说服医院最好的医生做了两次最终失败的手术。我挽留了他的生命,但是却让他承受了痛苦!

如今我已经不能问他,如果当初就清楚,长达几年的治疗只是一个缓刑判决,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也不能假设,如果我没有跑到协和医院,带回一个静脉高营养的方案,恶性肿瘤的诊断也没有被推翻,我会不会因为没有信心就接受了那个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