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已经说过,我制定了我的城市生活规划,而眼下要实施的就是买床。我是这样谋算的,即便一时没能力买床头架,也一定得买张沙发床垫。逛了好多家具店,询问了,一张床垫最少都是五百元。但买床垫绝不能影响按期给孟夷纯三百元,这就逼着我想法儿多挣钱。到哪儿去挣这多余的钱呢?以往的早晨,我是看不上五富和黄八去等驾坡大垃圾场上捡垃圾,现在只好也与他们一道去了。
我压根没有想到,在大垃圾场上竟会有成百人的队伍,他们像一群狗撵着运垃圾车跑,翻斗车倾倒下来的垃圾甚至将有的人埋了,他们又跳出来,抺一下脸,就发疯似的用耙子、铁钩子扒拉起来。到处是飞扬的尘土,到处是在风里飘散的红的白的蓝的黑的塑料袋,到处都有喊叫声。那垃圾场边的一些树枝和包谷秆搭成的棚子里就有女人跑出来,也有孩子和狗,这些女人和孩子将丈夫或父亲捡出的水泥袋子、破塑料片、油漆桶、铁丝铁皮收拢到一起,抱着、捆着,然后屁股坐在上面,拿了馍吃。不知怎么就打起来了,打得特别的狠,有人开始在哭,有人拼命地追赶一个人,被追赶的终于扔掉了一个编织袋。我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倒后悔我不该来到这里,五富和黄八也不该来到这里。五富在大声喊,他在喊我,原来他和黄八霸占住了一堆垃圾。我跑过去,五富弓着身在那里扒拉,他满脸脏泥,又出了汗,脸就像个戏台上的大净,而他撅起的屁股,那缝上的裤裆又开裂了,露出那一吊东西,但这一切在这里却并不显得刺眼。他扒拉出什么了就给我扔了过来,我一件一件整理,那些纸箱片全是湿的,废铁丝上又都连着未砸碎的水泥块,塑料鞋编织袋破铝壶铝盆臭气难闻,而一只没了耳把的沙锅也扔过来了,锅里的一节发霉的鸡肠就摔落在我的头上。喂、喂,你捡这沙锅能卖吗?!他又扔过来两只鞋,我生气地把两只破鞋日地朝旁边的一个坑里丢去。五富说:那是我的鞋!他原来穿着鞋在垃圾中行动不便,而且土钻进鞋壳使脚拐来拐去又怕拐坏了鞋。我只好又从坑里捡了回来。黄八是没有参与扒拉和整理,他提着一根木棍在旁边警卫。许多人一直在远处的地方站着看我们,一只狗就狂吠着企图过来,黄八抡着木棍反迎着狗扑过去,狗在后退时竟跌倒在地上,那伙人才散去了。
我们终于安全地扒完了那堆垃圾,收获还算可以,但人已经不像了人,是粪土里拱出来的屎壳郎。
每次从等驾坡大垃圾场回来,五富和黄八要再夹着咸菜和辣子吃两个蒸馍,然后才再拉架子车进城,而我必须洗澡。我洗澡是在厕所里洗的,一只有着一个窟窿的壶就挂在厕所的屋梁上,水灌进去再漏下来冲洗得特别舒服。可惜的是一会儿水就漏光了,得不停地叫喊五富来给壶里添水,五富和黄八就奚落我卫生,说:洗,洗,再洗能把农民皮洗掉吗?
在这一点上,我们永远没有共同的语言。比如,进城去兴隆街,我要换一身衣服,他们不换。我要拔净嘴唇上的胡子,他们蓬头垢面。我路过商店橱窗时爱逗留着看里面的时装和穿了时装的塑料模特,他们说:那不是真人!我爱评说这一座楼样子如何而那一座楼的窗子如何,碰着街上交通戒严了又热衷打问来的是外国的元首还是北京的高官,他们就说:得了得了,这与拾破烂有屁相干?!五富和黄八在叽叽咕咕议论起我的不是,我已经感觉到只要我们三人在一块儿,五富有点远离我,喜欢和黄八打打闹闹。鱼群里是有鲸的,鸟中也有凤凰,我没有生他们的气,但他们生活贫贱,精神也贫贱,真替他们可怜。
可怜他们,却绝不离弃他们,这就像我和孟夷纯一块在街上走,我的丑陋只能陪衬得她更加美丽,她的美丽又遮蔽了我对丑陋的自卑。我和五富、黄八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