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声音

把朋友们的姓名写在一张纸上,嗬,好长!细一检点,几乎全是女性。

交女友比交男友随意与安宁。男友跟你谈的多是国家、命运和历史,沉重而悠长。

于是,累。

还有那条看不见的战线,总在心的角落时松时紧,好像在弹一首喑哑的歌。先是要提醒对方,后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在懵懵懂懂之中误越了界限。总有那种邻近模糊的时刻,便要在心中与他挥泪而别。

与女友相处,真是轻松得多、惬意得多。与女友聊天,像在温暖清澈的水中游了一次泳,清爽润滑,百骸俱松,灵魂仿佛被丝绸擦拭一新,又可以闪闪发光地面对生活了。

可惜世界太大,女友们要聚到一起太不容易。你有空时她没空,她得闲时你无闲。还有先生的事、孩子的事,像杂乱的水草缠住脚踝。大家相逢在一处,像九星连珠似的,时间要算计了又算计。

于是,女人们发明了电话聊天。忧郁的时候,寂寞的时候,悲哀的时候,烦躁的时候……电话像七仙女下凡时的难香,点燃起来,七八个号码拨完,女友的声音,就像施了魔法的精灵,飘然来到。

一位女友正在离婚,她在电话的那一端向我陈述,好像一只哀伤的蜜蜂。我静静地倾听,犹如一个专心的小学生。虽然时间对我来说极其宝贵,虽然我只听开头就猜出结尾,虽然夜已深沉,虽然心中焦虑,我依旧全神贯注地倾听,在她片刻的停顿时,穿插进亲昵的嗯或呵……我很希望自己能创造出杰出的话语,像神奇的止血粉撒布在朋友滴血的创口,那伤处便像马缨花的叶子一般静谧闭合……但我知道我不能。我能送给朋友的就是静静地倾听,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沉默本身就是理解和友谊。

有时,铃声会在夜半突然响起,潜入我的梦中。夫比我灵醒,总是他先抓起电话,然后对我说:“你的那群狐朋狗友又来啦!”

“你是毕淑敏吗?有件事情我想求你……”声音大得震耳欲聋,使我疑心她就在楼下的公用电话亭。

其实她在城市的另一隅,女大当婚,却至今单身。她总是像潜艇一样突然浮出海面,之后又长时间地不知踪影。然而我知道她在人群中潇洒地活着,当她需要朋友的时候,就会不择时机地叩响我的耳鼓。

“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一边披衣一边用眼光搜索鞋子,好像准备去救火。

“别那么紧张。”她轻快地笑了,“我只是想求你帮我写几个信封……”她说着,详详细细、清清晰晰交代给我一个男人的地址和姓名。

“因为这样一件事,就值得把我从温暖的被窝里薅出来吗?”我睡眼惺忪地问。

“这就是我的那个他呀!我每天要给他写一封信,传达室的老头都认识我的字迹啦!我想换种笔体,这样他取信时就不会难为情啦!”

哦!我的女友!我对着黑漆漆的玻璃窗做了一个鬼脸:为了她的男友,她可不怕叨扰自己的女友!

我也会在某个刹那下意识地抚摸电话键,好像触及一串润滑的珍珠。“你好。”我对一位女友说。“你好。”她说,“有什么事吗?”她清清凌凌地问,一点儿也不惊讶,好像预知我在这个时刻会找她。“没什么事,只是,想找人说说话……你们那里下雨了吗?”我沉吟着,继续组织着自己语言的阶梯。“下了,雨不小也不大。”她平静地回答。“我很想到雨里去行走,很喜欢在坏天气的时候,到湖里去划船……”我突然很急切地对她说。“嗯,你此时心情不好。”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时候,忍一忍就会过去。不要紧,做饭去吧,择菜去吧,看一本喜爱的书……要不然就真到风雨中去走走吧,不过,可要穿起风衣,撑起雨伞,最起码也需戴上斗笠……”我的心在这柔柔的劝慰之下,终于像黄昏的鸽群,盘旋之后,悄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