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南寨(第2/2页)

今日怎么听见有个货郎的声音?

卖的是调搽宫粉、麝香、胭脂、柏油、灯草,破铁也换……

打开门来,那个货郎长得漆黑。我问他卖什么,他说有绒线、翠绒花、符牌、钢剪等物,又拿出一把旧枣木梳来,漆得红红的,边个有一个牙印。他拿出那东西摆在我面前,我赶紧往那货郎脸上看去。我不认得他。我赶紧问他:“这梳儿是什么人给你的?”他说是刘庆甫给他,托他来水南寨找他的浑家的。是了,是了。我哭起来,那漆黑的货郎让我不要哭。正说着,贼汉回来了。

我亲见那黑汉子把蔡衙内一拳头打得昏了。我后来才知道这一位是李逵。

我的相公叫刘庆甫,我有个名字叫李巧奴,如今我们夫妇团圆,永不受别离之苦。

刘庆甫从来不问我曾在水南寨看见什么来,我也从来不问刘庆甫在梁山看见什么来。每日里他读书写字,我拈针执帚,是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了。

然而我听人说刘庆甫曾经到梁山上去告状,跟好汉们拜了兄弟。我不是听别人说的,我是听宋江手下第十三个头领李逵说的。有三顿打:杨雄看见蔡衙内抢我时一顿打,李逵到水南寨搭救我时一顿打,而后蔡衙内逃走,鲁智深追到云岩寺一顿打。我曾亲见两场,看见他眼眶儿歪,鼻血儿出,我便不敢睁眼。最后一回,听说鲁智深把那贼汉打坏了,抬到梁山去,有出的气,没入的气了。宋江依常,还要摘了他的心肝吃酒。刘庆甫也分得一杯红酒,他手战战的,不敢喝。天地之间,竟然有这样事情。我回到家以后,连做了几年噩梦,连刘庆甫,一梦见梁山的人血染红的酒,也都是要翻江倒海地吐。

这“淫”和“盗”,不晓得为何,是戒不断的事业。我后来和刘庆甫活了八十来岁,那蔡衙内和宋江一伙儿人,一个不剩,通死了好几十年了。我从来没和谁提过一句蔡衙内,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不过我自己,偶然会想起来,他穿着一袭洁白簇新的衫子,收拾得帽儿光光,笑嘻嘻地跑过来,浑不知自己只有论天的日子好活。我八十来岁时,脑子时常糊涂,想起贼汉说“人就活一辈子,要及时行乐”的话,觉得是不知道哪辈子听到的、久远的一句话。我远了个“淫”字,刘庆甫也再不上梁山,把这一世的日子碎碎地过,做一对灶头夫妻。这些话通不晓得该对谁讲,普天下的人只知道刘庆甫告状上梁山,李山儿打探水南寨,那戏文上说的,也只是拣热闹的去说。

(事出元杂剧《鲁智深喜赏黄花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