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炉店

“我说‘衙内’,你说‘念儿’,我和你两个跳上马便走。”

白赤交来到泰安城外的火炉店时,想起郭念儿的这句话,觉得心尖儿一跳。他是个在某一方面经历丰富的男人,然而这一次历险仍令他如痴如狂。他年轻时候是无聊恶少,在妓院里上足了情感的课程,自以为了解透女人的心,然而像郭念儿这样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经历。从她口中说出的那些温柔的话,不是谎言,不是要他用钱去买的;她脸上的那些娇羞的红晕,做是做不出来的。她是真心觉得他生得好看,觉得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让她喜欢。她是每天坐卧不宁等着他来的。

像郭念儿这样傻呵呵的良家妇女,不是等闲能碰到的。他听见她说那句话时,知道她是真的爱上他了。他不禁神痴地想,她之所以那么快就接受了他的挑逗,趁孙孔目不在家时放他进来——要知道当时他们还不曾通名姓,他对她来说几乎是个陌生人,一定是因为第一眼就喜欢他。原来被一个女人狂热地爱着是一件这么让人心尖儿乱跳的事情。

“我有两句儿唱,你则听着:我便道‘眉儿镇常圪皱’,你便唱‘夫妻每醉了还依旧’。我和你两个跳上马便走。”

很多女人喜欢俊男人,堂子里的姑娘虽说服侍不少有钱的金主,要论真心爱,莫不喜欢小殷勤会伺候的。白赤交痴痴地想,世间偏就有郭念儿这样的,喜欢的是他这样的浪子衙内。他也曾经以势相逼,抢了民间的丫头老婆,可人家心里不乐意,总让他觉得怅然。郭念儿见了他就从心里乐出花来,不见他时,“眉儿镇常圪皱”,他怎能不带她走呢?他要带她走!

“你先到那里,你便等我;我先到那里,我便等你。若见了你呵,跳上马,牙不约儿赤便走。”

白赤交已经到了火炉店了。她说她的老公孙孔目带她去泰山神州烧香,他们路上逃走,她老公不会猜到他们跑到哪里去。他不晓得她住哪一间客房,他只是等在外面。一排小房子,每一间都透出灯光来。一个店小二在不远处淘米。此刻正是天擦黑时候。白赤交驻马听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悲喜交集,他的一身白衣分外扎眼。

那个穿绿衣的孔目和那个脸乌黑的汉子,把女人寄顿在这里,他们两个到泰安神州寻个家头房子占着,说要回来接大嫂一起去烧香。我看这个大嫂,年纪十分小,跟那个绿衣的孔目不是对头。那个绿衣的孔目,看着也有三十来岁了,这个年纪小的大嫂,却花枝一般的只有二十来岁。我一眼就看出那个大嫂有些古怪。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临路的店里当差也有二十年,形形色色的人和奇奇怪怪的事,见得实在不少。那大嫂打扮得也不是多妖娆,可是透着的风流,那不是言辞儿能形容得出的。那大嫂看着是一种有心事的样子,抿着嘴儿不大说话,那一种娇俏,也不是我这做粗活计的人能说得出来的。那绿衣的孔目说去占房子,那大嫂牵着他的衣裳不放,“你可早些儿来,我可害怕”,“孔目,你则早些儿回来”,“孔目,你是必早些儿来,休着我忧心也”,连连地说了三遍,眼睛里还汪着泪。这可就古怪极了。

那绿衣的孔目和那黑脸的汉子,他们两个不过是到前面占房子。我这里离泰安神州,近得可不能再近了,去泰安烧香的,哪个不在我这里歇着?从我这里,五更里走,辰时便能走到烧香的东岳庙。他们占房子,就算跟人理论房钱有半个时辰的耽搁,一来一回,也不过就是两三个时辰的脚程。我看那大嫂垂泪,那绿衣的孔目十分不舍得,想是爱极她了。绿衣的孔目再三和她说去去就来。哎呀,你是不知道哩,我看你回来也未必见得到大嫂了。

自从我看到了那古怪的白衣汉子,一直留神看着他,一面淘米一面留神,一面洗菜蔬一面留神,一面走着也留神看着他,害得我撞到了柱脚。我这小店里,还从来没进来过这样一位奢遮的老爷。打他一进来,不光我看见了,我们这里人人都看见了。他的脸上又是喜又是醉,那一种有心事的样子,他才留神不到我哩。一日里瞧见两个有心事的人,我看他们俩必然有事,要没有,就让我瞎了这眼。其实,这白衣骑马的年轻汉子和那大嫂倒是一对,年纪上相仿,长得也般配,可这世上的事情不是这样说。既做了孔目家的大嫂,那就是孔目家的人,要是人人的浑家都有这样动不完的春心,这世界也就不成个世界了。我看那孔目虽然老实,跟他的那个黑脸的汉子可不是好惹的。他俩单知道快活在眼前,我看这局面却十分凶险。这二十年来,从“奸淫”二字上生出的官司,我看见过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