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朋友(第3/8页)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在饭桌上提起当年关于柯西之死的传闻。她很讨厌忌妒的人编造出的流言,而宁愿相信医生说的,他是死于心脏病突发。抑或L说的,死于心痛。甚至梅说的,死于反对校车种族隔离制的运动。反正肯定不是他的敌人们宣称的死于梅毒。桑德勒说,活了八十一岁也够了,比尔·柯西真的累了。然而维达亲眼看见他喝的水很是浑浊,说他心脏病突发,但他捂着的明明不是胸,而是胃。不过那些巴不得他死的人——克里斯廷,一两个女人的丈夫,还有几个做生意的白人——并不在他身边。只有维达、L,还有一个服务生。上帝啊,真混乱。死之前他最后挣扎了一下。然后就听到留心发疯一般地尖叫。梅跑进莫纳克街的那座房子,把自己锁在壁橱里。如果不是L,这位本镇的模范根本没法有他应得的体面的葬礼。克里斯廷和留心最后差点把葬礼毁掉,又是L走到两条冥顽不化的蛇中间,让她们把舌头缩回去。据说她们现在仍然争斗不休,等着彼此死掉。那么向桑德勒问路的女孩一定是留心的亲戚了。只有她的家人还活着。她有五个兄弟、三个姐妹,那该有五十个侄女了。或许她根本不是什么亲戚。维达决定让罗门去弄清楚。可以的话就悄悄打听,不行就直接问。尽管她知道很难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可靠的答案。这孩子这些天总是心不在焉,喜怒无常。他爸妈最好能有一个赶紧休假回来,别让他闯什么大祸,到时候桑德勒夫妇俩谁都收拾不了。他的手不会是因为干活才搞成那样的。他肯定是打人了。打得还不轻。

地下室里唯一的一盏灯亮着,桑德勒在灯下低声轻笑。维达真厉害。他确实被女孩的腿震撼了。在刺骨寒风中没有起一点鸡皮疙瘩,光滑紧致的皮肤覆盖着结实的肌肉。那是舞蹈家的腿:修长,不愿停歇,渴望着抬起,伸开,缠在你身上。他应该感到羞愧,他想着,轻声的偷笑已经变成压抑的大笑:一个五十多岁的当外公的人,对妻子忠诚专一,现在却在地下室锅炉温度计前笑成这副模样,乐于被偶然看到的一双年轻的大腿所诱惑。他知道,自己对女孩说话粗声大气,是因为被她搅乱了心绪,他相信她也知道。

桑德勒盯着温度计,心想如果设成八十度,卧室里是不是就能够达到七十度了;因为现在设的是七十度,但感觉只有六十度。(此处温度都是华氏。华氏60、70、80 度分别约合摄氏15、21、27度。)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这一带很少用到暖气,所以连锅炉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工作了。想起那个衣衫单薄的女孩,他又叹了口气:她一定是北方人,三十度(约合摄氏零下1度。)也不在乎。他想象不出她能去找柯西家的任何一个女人干什么。他可以让罗门去打听一下。也许不该这么做。让外孙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会让他们之间本来就缺乏信任的关系雪上加霜。他想让罗门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而不是以某些轻浮的差事作借口去窥视别的女人。这会损害他的道德威信。不过如果这孩子恰好报告了什么,他也很乐意听一听。柯西家的女人始终是大家热议的话题。在这一带——滨海、苏克湾、上滩、丝克镇——她们的事情五十年来一直被人们所谈论。这也并不奇怪,因为度假酒店影响了每个人的生活。让大家除了捕鱼捕蟹之外也有别的工作可做;而且引得外地人来,他们提供的趣闻和闲话足够说上很多年。如果不是因为它,这里根本看不见什么外人。后来那个阶层的游客不再光临,对每人都是个打击,就像退去的潮水留下一片片贝壳和海藻,散落着无从辨认。

这座滨海的房子有些地方总是很冷,暖气怎么都不管用。有些地方又总是很热。他把恒温器、地下室的暖气设备和过滤网之类的修来修去,也只能是小修小补。他的房子和左邻右舍的一样,都是为了做出一种姿态才盖的:本该用四英寸长的钉子,结果只用了两英寸的;轻飘飘的屋顶只能用十年而不是三十年;玻璃是单层的,风一吹就晃个不停。一年年过去,桑德勒越来越喜欢他和维达之前住的房子。在干旱和接踵而至的洪水到来之前从上滩搬走,她无疑是做了正确的决定,之后也没有再想过那里。不像他,几乎每天都会像现在一样怀念过去。在这个寒冷的夜里,他怀念在寒酸的大肚火炉里噼啪作响的火焰,面前飘来干净的浮木燃烧的味道。他忘不了月光让上滩小屋变成怎样的一幅图画。而在这儿,这些政府批准改造的住宅区有太多的人造灯光,让月光黯然失色。规划者觉得如果路灯比别处多一倍,黑人就可以少做点黑事。只有在高档社区或者乡下,他们才能放心地让黑人住在暗处。因此即使月亮又圆又亮,桑德勒也觉得那不过像搜捕逃犯的人远远拿着的电筒;哪像那曾经的月光,金子般洒在他和他童年的破房子上,让我们看清这世界的骗局——骗我们相信它属于我们。他想让他的月亮再一次伸出金手指,越过大海,直指着他。无论他站在海滩的什么地方,月亮都知道。那金手指像母亲的触摸一般坚定而亲切,能够找到他,认出他。尽管他知道那不过来自一块冷冰冰的石头,冷到连冷漠都不会,但他知道那月光的手指只是指着他,不是别人。就像那个被风吹来的女孩,恰恰选中了他。她冲出晚风,站在车库的灯光与落日之间,逆光中的她,将所有光亮汇聚一身的她,只是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