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6页)

“对了,”有一天下午,爸爸故作不经意地问,“你电话里说最近精神不算太好,是什么情况?”

“我也说不清。”我摇摇头,“就是觉得……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找不到想要的那种自由了。”

“什么样的自由?”

“我也说不好。某种精神自由……我要是说得清楚,就不抑郁了。”

“那也不用抑郁啊。”爸爸拍了拍我的头,“有些事急不得的。”

这一次我和爸爸很少谈形而上的东西,我们在小饭馆里吃当地汉堡、超大块牛排、甜得无法下咽的超大杯冰激凌,喝 root beer,听当地乐队弹吉他的小型演奏会,聊聊风土人情。爸爸的房东是一个有趣的老头儿,红脸,脸上有大片雀斑,发际线也退得很高,出门总戴着一顶灰色牛仔帽。爸爸说他是大学的退休教授,曾经做过市长。他们这边的市长很容易做,谁都可以去选,做了市长也只是兼职,还做自己平时的工作。老头儿有时候会招待我和爸爸去他家吃饭,他很健谈,谈到兴起脸就更红了。他不喜欢讲自己做市长的经历,说那些都是小破事,调节邻里纠纷之类的事,让他兴奋的是多年来参加各地马拉松比赛的经历。他说的时候甚至会身体前倾,双臂摆来摆去。他的情绪很容易感染他人,听他说话时,我忍不住会多吃几根薯条。

我们参观这里的每一处细小风景。去牛仔博物馆,去一座废弃的庄园,参观爵士时代的华服和餐厅。然后一路向北,去一座更小的小乡镇,参观一座小小的博物馆。城市宣传单上郑重其事地介绍说是城市的历史博物馆,每个星期只开两个小时,周日下午两点到四点。小博物馆有里外四间房子,陈列着粗糙的生活物件,从婴儿床到棺材。只有一个老爷爷看店,见到我们,兴奋得合不拢嘴。听说我们从中国来,他问是不是在地上挖个洞的对面那个国家。在他身边有旧海报、马车、戴面纱的帽子、娃娃、马鞍、剃头匠的椅子。所有这一切,都有一种令人惊异的安抚力量。如此简单的世界,也能活得很好。

从北边小镇回家的路上,我跟爸爸说了很长时间以来的困扰。

“爸,”我说,“每次我看到这种简单生活,就有点惊讶。就好像……好像每个人都无欲无求,也不困惑。过日子看上去也挺简单的。真有这么简单的日子吗?”

“你看着简单。可实际上哪有无欲无求的人。 ”

“爸,你信教吗?”

“不信,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不理解那种虔诚的、全心全意信一个东西的感觉,毫不怀疑。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信不起来。 ”

“不信也好,”爸爸说,“太信了容易魔怔。”

“可如果能毫不怀疑,”我说,“不是能少好多苦恼吗?”

“少一些苦恼,也会多一些苦恼。我就吃过亏。 ”

爸爸说到这里,又闭上了嘴。

在那之后的几天,我们没谈过什么。直到一天中午,在爸爸店里吃完午饭,爸爸说带我去一个地方。我问他去哪儿。爸爸在我之前走出门,门口的风声瞬间将我们的语言吞没,他似乎答了,又似乎没答。他开车门,把夹克脱了扔在后座,点火,打开收音机,点了根烟,打开窗子,倒车,开上公路,转弯,还探出身子和一个熟人打了招呼。

拐出城市,开上一条乡间小路,我们都没再说话,爸爸的咳嗽是唯一的声音。乡间小路是真的乡间小路,细长而笔直,穿过两片完整广阔的田地,像尖锐刀子从中间割开,随坡度上下起伏,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我想起《八月之光》里面莉娜坐的马车,一样的原野。天很蓝,冬天特有的凛冽的蓝,只有一两丝云。

我没再问爸爸我们要去哪儿。不管去哪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的车子在小路上飞驰,速度很快,电台播放着风格怀旧的乡村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