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9页)

电视里采访运动员家属,家属面对镜头的时候有的侃侃而谈,有的痛哭得不知如何是好。妈妈忍不住联想,如果自己作为家属被采访,应该说些什么。她对我的光荣过分期待,这种想象维持了几年,伴随着我童年的绝大部分时光。

所有这些过往,到零八年奥运会时妈妈才再度想起。那时她仍是孤身一人,织着毛衣,看着电视,起初笑着,后来突然掉了眼泪。

九月中,爸爸回家后,在家里老老实实干了两个星期活儿,妈妈的怨意渐渐消了,重新记起爸爸的各种好。妈妈的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不方便。她告诉爸爸,她听人说,男孩会提前,女孩会推迟,所以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随时做好准备,若是男孩也许就快要分娩了。她觉得爸爸千走万走,这关键的几天总不会再走了吧。

爸爸自己也没想到,事情就是这样不巧。

国庆刚过去两天,王老西回来了。他一脸丢魂儿的丧气样,头顶冒汗,脚下打滑,焦急得直磕巴,好说歹说把爸爸拉到没人的巷子里,然后原原本本将事情说了出来,从他在海南提车的迟滞,到外汇来源被人调查,老老实实,讲得危机四伏。

爸爸完全没想到,呆住了,也没了主意,连声问:“那这咋办?”

“我寻思着吧,”王老西也犹犹豫豫地说,“这事儿还得去找外汇局。海南那边的事儿咱现在也管不了,也催不了,但咱钱交了,欠条也有,最后不能欠着咱的,大不了退款。外汇这事有点麻烦,还是得找管事的人拿主意。”

“那你……跟他们说了吗?”爸爸问。

“当然没有了,”王老西说,“我这不刚下火车就来找你了吗,连家都没回。”

“那你快去外汇局啊。”

“这事儿吧,”王老西别别扭扭地说,“我去不大行。”

“啥意思?”爸爸有点懵了。

“我较着这事儿还得你去。”

“啥?我去?”爸爸惊道,“你快别逗了,我啥也不知道,我怎么能去呢?你最后留在海南呢,这什么调查不调查的,也就你知道。”

“那我跟你一块儿去还不成吗?”王老西拉着爸爸就要走。

“别别,”爸爸连忙挣脱,“我这走不开,上班还忙着呢。”

“哎哟,不差这半天儿哟。”

爸爸有点不高兴了,更不想去了。他觉得这是王老西搞坏的事,恨不得早点退步抽身。拉扯半天,推脱半天,把时间定在了第二天早上。王老西说他先去外汇局,让爸爸请个假,随后过来,中午该请谁吃饭就请谁吃饭,该赔礼就赔礼,最后得找人把这事给摆平了才行。爸爸说不过他,不情愿地答应了。

这是事情变糟的开端。

第二天一早,爸爸不想告诉妈妈,佯装像往常一样去上班,却在开工之后跟主任告假,说家里头那位肚子疼,要回家照顾。然后,在谁都没看见的情况下蹬上自行车,消失在厂子大院的铁门背后。

上午九点多钟,我突然在妈妈肚子里动起来,猛烈而突然,不容分说,妈妈在两阵不同寻常的剧烈绞痛之后,凭借着女人与生俱来的直觉判断,孩子要出生了。其实夜里就剧痛过两次,但一阵子就过去了,两次间隔又远。她站起身,腿有些发软,又坐下,想等中午爸爸回来。到了上午十点,她能感觉身下出了一股水,再也坐不住,央告邻居去厂里找找爸爸。邻居遍寻了一大圈,去车间说是已经请假回家了,在大院里没见着踪影,便自告奋勇扶妈妈去医院。妈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勇气,披上衣服,穿上鞋子,竟站得直直的,还冷静地拿上钱,一个人捧着硕大的肚子往外走。邻居上前帮忙,妈妈还怕给人家添麻烦,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到了公车站,妈妈仿佛没事一般,连说又不疼了,待公车来了便一个人上车,只是央邻居再去帮忙找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