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4/9页)

爸爸沉吟了一会儿,拿不定主意。他在几年之后才明白爷爷说的大问题是什么意思。在这个晚上,他没想那么远,只是估摸这种风险遭遇在自己身上的可能性,以及风险可能带来的后果。他决定看看情况再说。

爷爷也陷入了沉思。这些天他们在处理工商银行的建立,将人民银行的存贷款陆陆续续转过来,新贷款多得批不过来,他心下有些不安。骗子越来越多了,骗钱骗贷,有的就是以厂子的名义贷款,却去黑市上倒卖东西。

爷爷常常回忆起文革之前的那些日子,规矩、僵化、缺少自由度,却也缺少欺诈的日子。爷爷早年在银行的工作是资金拨付,国营企业日常有大笔资金由爷爷他们负责拨付。棉纺厂、轴承厂、电视厂,将资金送过去,任务派下去,过段时间将厂子的棉布、轴承和电视收上来。爷爷他们要做的就是将这拨付与回收算清楚,并随时去厂里检查工作。下去检查工作的时候,他们是领导,厂长书记都得郑重迎接他们,他们也态度严肃,账目看得一丝不苟。早年没有运钞车,银行职员用三轮车驮着纸箱装满的纸币,穿过城市,运到城郊的工厂。钞票很沉,三轮车驮着蹬起来很费力,大腿蹬下去的时候能感到酸涩的张力。纸箱子只做了简单的封装,没有武装押运,但那么多年谁也没动过手脚,也没有遇到过劫匪。很多年后爷爷仍然能回忆起街上的光明坦荡和噤若寒蝉。那时候,若谁敢打钱的主意,当场就要被抓起来毙了。因为噤若寒蝉,所以光明坦荡。

爷爷的世界也算是经历变迁。小时候爷爷住在晋中山上的小村子,极穷,地都在坡上,从山脚到山腰,村子依山而建,细长不成样,隔几十米有一座低矮的土房,守着斜坡上几分梯田,山上的房子住的人若想下山,只能顺坡滑下。那地方自古荒芜,没什么改变的希望,几十年如一日的绝望,地形扼杀辛劳。再加上打仗,日本人和土匪来一遭就更荒芜一遭。总归是没办法了,孩子大了不得不送出去外面讨生活,走西口也好,当兵也好,任其自生自灭。所幸,爷爷有一个表舅舅在太原市工作,做生意,认识些银行里的人,爷爷十五岁就被送去做了学徒。爷爷走进国统银行,第一次穿衬衫,小心翼翼,养成了观察周围人的习惯。

解放太原之前,爷爷就是这种最普通的银行小职员。太原战役中,银行头头全部撤离,共产党军队浩浩荡荡开进城里,爷爷和同事都是被接管的对象。共产党干部问他们:“想不想干革命?若想,就跟着一起,若不想,就解散回家务农。”爷爷那年十八岁,才工作了两年,懵懵懂懂,问他们:“干革命有饭吃吗?”干部说:“当然有,干革命发馒头。”爷爷仔细想了想,回老家都是山上的贫地,不下雨就要饿肚子,说什么也不能回老家了,就说:“我干革命。”

没隔几日,爷爷跟着队伍被拉到了天津。那时候平津战役已经快打完了,爷爷听人说,进城就这一两天的事。在天津城外,所有这些小职员挤在几辆大车里,在干瘪的肚皮催促中遥遥望着远处爆炸的尘埃。冬日严寒,锁在大车里吐气成烟。爆炸隆隆既是毁灭,又是希望。他们揣着手蹲在车里,怀念家乡削面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大车轰隆隆启动了,咣当咣当将这些十几岁的孩子像倒果核一样倒在城市的街道上,又轰隆隆开走了,“果核们”骨碌碌滚进每座建筑,就地扎下根来。爷爷第一次见到那几座银行大楼,倒吸了一口气。森严又高大,站在底下有压倒的气势。一种异常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爷爷没见过这样的建筑,大石块,方方正正巍峨的立面,几根大柱子竖在正面,灰扑扑却有光泽。建筑外面飘着撕裂的横幅,扑簌簌随风显得破落。爷爷跟着大部队涌进楼里接管,看到成箱没带走的档案和红木书桌上散落的废弃文件,想起在太原的国统银行被接管的时刻,也是这么多废档案。他怔怔地站在楼道里,有点恍惚,后脑勺被队长一拍:“干吗呢,快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