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9页)

正午十二点,饭店里陆陆续续进来许多客人,棕色木圆桌旁开始坐满人。碗里的阳春面都吃光了,土豆烧牛肉也只剩下了葱蒜。两个人面对陆陆续续进来找不到位子的客人,实在不好意思再坐下去。于是付钱,站起身,走到门口。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爸爸在门口对王老西说。

“嗯?”

“我媳妇儿怀孕三个多月了。”

“哦,好事啊!”王老西伸手抱拳说,“恭喜恭喜啊,老弟!”

“呃,不是,我的意思是……”爸爸说,“我现在做事得稳当点儿了。”

“啊,知道知道,理解理解,”王老西连忙说,“那我不打扰了,你赶紧回家陪嫂子吧。下周我再来找你,有什么消息你也可以打电话到我们村儿邮局找我哈。”

爸爸看得出来,王老西一点也不理解。

分手之前,爸爸推起二八车,回头,在日光里又看了看王老西。王老西留了个小分头,白衬衫左口袋里插着一副黑漆漆的墨镜,穿了一条喇叭裤,向他招手,像溜冰场里的小混混,却又看得出浑不懔的冲劲儿。这种气息让爸爸想起了自己年少的时候。爸爸自己已经规矩地上班上了快三年,从未赶过时髦,每天一身工服,下了班就回家吃饭看电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了。王老西看上去比他年轻很多。这种感觉在他心里撞了一下,摆过去,又撞了一下,来回,像钟摆。他忙转头,蹬上车子走了。

回到厂里,午休时间还没结束,车间里一片寂静,工人们大多回宿舍睡觉了。阳光透过厂房高高的气窗射进来,看得见斜向下的光柱和飘飞的小灰尘。光照在机床流水线的表面,让灰绿色锈迹斑斑的机器像皮毛发亮的动物、低头蛰伏的兽。他穿过厂房,走向小休息室。洗手池前有两个女工一边洗饭盒一边聊天,在“节约用水,人人有责”的红色大字之下开着水龙头,在汩汩的水声中专注地咬耳朵说话。爸爸经过她们,她们谁也没有回头。

爸爸走进休息室,看了一眼身后,关上木门。休息室里每个工人都有一个铁皮小柜子,可以放点吃的、杂物、零钱,爸爸放了个日记本。他很少写,但喜欢放在那儿。只有没人的时候,他才会把它拿出来。

爸爸坐在窗边的木头长椅上,用铅笔在本子上写下笨拙的小字:

1984年4月4日。

他身子往后一靠。这数字让他有点惊吓。已经到 4月了。这就意味着,还有十几天,他就该过生日了。他每天过得雷同,几乎不会注意日子在流逝。当铅笔在粗糙的纸页上划下 4的笔画,他感到一阵不同寻常的悸动。竟然已经 4月了,还有十几天他就三十岁了。

爸爸头靠着窗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他理智上觉得数字都没有意义,这一天和下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但他情感上还是很受震动。他尽力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三十而立,而立之年应当有所不同,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这么想。三十岁就像是一个坎儿,跨过去的前一秒和后一秒似乎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三十岁看上去还远得没边儿,现在却已经刷一下就到了。

他本来只想记下来王老西提供的计划。可是这时候却突然都不想写了。与他的焦虑烦躁相比,什么计划都是小事。他想起十几岁时的年少轻狂,想起后来在乡村的苦闷郁结,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滞重起来。他原先想象的回城生活不是这样。他呆坐着,头有点沉。起初没太注意的气味,混杂着机油味、没散去的人体汗味和中午余留的饭味,从四面八方侵入,午后凝滞的光线和流水线混在一起,也显得浑浊了。

他突然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

我想去外面看看了。

写完这句话,他感觉到一种释放的轻松。原来如此,他想,刚才是我太紧张了。这句话似乎将前一瞬间的沉郁一扫而光,给所有焦躁提供了解答。他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