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7页)

母亲讲着,说着,讲到那种大出风头的卖淫,她笑出声来,她又讲到丑闻,讲这种微不足道的可笑的事,戴了一顶不合时宜的帽子,小孩子在渡河的时候显得漂亮,美得很,她对这里法国殖民地这种难以抵制的风气笑了又笑,她说,我讲到这个白净净的白人女孩子,这个年轻姑娘一直关闭在偏僻地区,一旦来到大庭广众之下,全城眼见目睹,和一个中国阔人的败类有了牵连,戴上钻石戒指像是一个年轻的银行老板娘,说着说着她又哭起来了。

在她看到那个钻石指环的时候,她曾经轻声说:这让我想起我和我第一个丈夫订婚时曾经遇到的一个独身小青年。我说就是那位奥布斯居尔先生。大家都笑了。她说:那就是他的姓,真的,真是那样。

我们互相看着,这样看了很久,后来,她又笑了,笑得非常甜美,还带有嘲弄的意味,那样的笑包含着对自己的孩子、对他们以后的遭际有深切了解和关注。她对他们的了解如此之深,我几乎没有把堤岸的事讲出来。

我终于没有说出口。我根本没有讲。

在开口再和我说话之前,她等了很长时间,后来她说,满怀爱意地说:你以为事情过去了?在殖民地你根本不能结婚,知道不知道?我耸耸肩,笑了。我说:我愿意的时候,管它什么地方,我都可以结婚。母亲表示不同意。不行。她说:在这里搞得满城风雨,在这里,就办不到。她望着我,她还讲了一些令人难忘的事情:他们喜欢你?我回答说:是这样,反正他们喜欢我。她说:正是这样,他们喜欢你,就因为你是你。

她还问我:仅仅是为了钱你才去见他?我犹豫着,后来我说:是为了钱。她又把我看了很久,她不相信。她说:我和你不一样,在读书这件事上,我比你更苦,不过我是严肃的,我规规矩矩念书,这段时间拖得太长,也太迟了,所以对于欢乐我已经不感兴趣了。

有一天,那是在假期,在沙沥,她脚搁在椅子上,坐在摇椅上休息,她把客厅和餐室的门对面打开让穿堂风吹过来。她心气平静,情绪也不坏。见她小女儿来了,她突然很想和她谈谈。

那时,与放弃修海堤的土地,到事情最后结束相去不远,与后来动身回法国的时间也很接近。

我看着她坐在摇椅上睡着了。

我母亲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宣布说:明天到照相师那里去拍照。她抱怨照相定价很贵,但还是要拿出钱去拍家庭照。拍出的照片大家都想看,但彼此之间谁也不看谁,只是看照片,各自分别去看,大家都不说话,不加评论,大家都看照片,大家在照片上互相看来看去。全家在一起合拍的照片要看,一个一个分别拍的也看。在很久之前拍的照片上,大家都还年幼,互相看来看去,在新近拍的照片上,大家也是你看我我看你互相看。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们之间就已经大不相同,有了很大的差别。这些照片每一次看过,就要整理好存放在衣橱里和衣物放在一起。我母亲让人给我们拍照,目的是为了看看我们,看看是不是成长正常。她同所有的母亲一样,我们也像别的孩子那样,总是长时间去看那些照片。她还拿几张照片互相比较,还讲讲每个孩子如何在成长、长大。但谁也不去答话。

我母亲专是请人给她的孩子照相。此外一律不照。在永隆拍的照片,我没有,一张也没有,花园、大河、法国征服殖民地后修建的两旁种有罗望子树的笔直大马路,这样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拍过,房屋,我们的栖身之地,刷着白石灰,摆着涂有金饰黑色大铁床的住室,装着像大街上发红光的灯泡、绿铁皮灯罩,像教室那样照得通明的房间,这样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拍过,我们这些住所真叫人无法相信,永远是临时性的,连陋室都说不上,丑陋难看就不说了,你见了就想远远避开,我的母亲不过是暂时寄居在这一类地方,她常常说,以后再说,设法找到真正适宜长居久住的地方,不过那是在法国,她这一生一直在讲一定要找到那样的地方,同她的脾性、她的年龄、她的悲苦心境相适合的地方,要到加来海峡省与双海之间去找。所以那样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拍,任何形象也没有留下。后来她在卢瓦尔省定居,终于永远留在这里没有再迁徙,她的居室仍然像沙沥那样一个房间,真是可怕。以后她就什么也记不起,都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