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门(第3/6页)

我觉得该洗个澡,打个电话跟尼尔妲说周日顺路去赛马场找她,之后马上去见马洛。他在院子里抽烟,大口大口地喝马黛茶,T恤上的两三个小洞看得人心酸。我拍了拍他的肩,打了个招呼。他的脸色和最后一次见面没什么分别。当时,他站在墓穴边,撤了一把土,醉醺醺地往后倒。不过,我在他眼里看到了亮光,手握上去也有了力气。

“谢谢您来看我。日子过得真慢,马塞罗。”

“你不用去阿巴斯托吗?还是有人替你?”

“我让那个瘸腿弟弟去了,我不想去,一天实在太长。”

“那是,你应该去散散心。换衣服,咱们去帕勒莫区逛一圈。”

“好吧,随你的便。”

他穿上蓝色西装,戴上绣花围巾,我还见他洒了点塞丽娜的香水。我喜欢看他整帽子,把帽檐翻起来,还有他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的样子,真是我的好兄弟。我无可奈何地听他说了句“关键时刻,朋友必到”,第二瓶吉尔梅斯啤酒下肚,他把心里话全掏出来说给我听。我们坐的是咖啡馆最里头一张桌子,咖啡馆里没别人,几乎就我们俩。我由着他说,时不时给他倒杯啤酒。他说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其实他说来说去,只说了一件事。有句话我记得:“她在我这儿。”食指顶着胸口中央,似乎在展示痛苦,或炫耀奖章。

“我想忘掉她,”他还说,“无论用什么方法:喝醉酒,去舞厅,随便找个女人上床。您明白我的意思,马塞罗,您……”食指谜一般往上走,突然如拆信刀一般折了起来。到这份上,说什么他都会答应。我看似无意地提到了圣塔菲舞厅,他说行,就去舞厅,比我先站起身来看时间。天热得要命,我们一路无言。我怀疑马洛的思绪又飘回到过去,又在惊讶胳膊上居然没有塞丽娜迈向舞场时火热的喜悦之情。

“我没带她去过圣塔菲舞厅。”他突然开口,“认识她之前,我倒去过。很低俗的米隆加舞厅,您常去?”

我的卡片里有对圣塔菲的详尽描述。它既不叫圣塔菲,也不在圣塔菲街上,不过确实在这条街旁边。遗憾的是,普普通通的大门、门上写满承诺的招牌、混乱不堪的售票处、守着入口从头到脚挨个搜身的保安,文字描述无法做到活灵活现。接下来进门,糟糕还不够,简直糟糕透顶。没什么清清楚楚,一切乱七八糟。解决混乱的方式是子虚乌有的秩序:黑乎乎的地方,黑乎乎的舞池,与考究的日式公园相比,那里是天堂,这里是地狱。门票二元五角,女士五角。空间分隔得一塌糊涂,舞池一个接一个:第一个是地道米隆加音乐,第二个是特色米隆加音乐,第三个是北方米隆加音乐,歌手在唱马兰博。站在中间过道上(我就是维吉尔),三边音乐都听得到,三边舞蹈都看得到。可以挑个最喜欢的,也可以三种风格一种接一种地跳过来,杜松子酒一杯接一杯地喝过来,找桌子坐,找女人玩。

“地方不坏,”马洛带着淡淡的忧伤,“可惜有点热,应该装上排风机。”

(可以做张卡片:仿效奥尔特加,研究乡下人接触技术后的反应。原以为会产生抵触情绪,谁知道技术被大力吸收和利用。马洛谈起冷却或超外差,完全是一幅布宜诺斯艾利斯人胸有成竹理所应当的口气。)他依然心不在焉,盯着地道米隆加的歌台,歌手双手握着麦克风,慢慢晃动。我抓着他手臂,拖他往桌子走。我们俩胳膊肘撑在桌上,高高兴兴地对着两杯干啤。马洛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

“这地方喝啤酒正合适,米隆加舞厅真他妈的挤。”

他又叫了杯啤酒,把我晾在一边,自顾自地傻看。我们的桌子紧挨舞池,舞池对面靠墙放着一排长长的椅子,一大群舞女你来我往,串花灯似的换个不停,脸上是工作消遣时的心不在焉。大家话不多,地道风格的米隆加音乐声声入耳,唱得起劲,弹得也起劲。歌手执著地玩怀旧,奇迹般地将欢快无停顿的节奏演绎得感人肺腑。“我的中国女孩,我把她的辫子放在箱子里带来……”他带着疲惫的淫欲,肌体的渴求,死死抓住麦克风,好比呕吐的人死死抓住栏杆。有时,他把嘴唇贴在麦克风的镀铬隔栅上,话筒里传出粘得发腻的声音一“我是一个诚实的男人……”——;我思忖着肚子里塞上麦克风的橡胶娃娃一定热卖,歌手可以边唱歌,边把娃娃抱在怀里尽情温暖。不过,这种话筒不适合探戈,那个要镀铬落地话筒,顶上安一只闪闪发亮的小骷髅,隔栅上方是破伤风患者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