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痛苦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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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叙说父亲的故事。因为无论对于去世者还是其他人,今天讲述这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甚至有些多余了。时过境迁,再一次回头遥视那一个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场景,除了恐怖,还会有一些奇异的、莫名其妙的恍惚感。我简直不敢相信,就是父亲当年的这些故事把我们一家死死缠住,使我们在有生之年永远也不能解脱。

不仅是不想讲述,即便是有意无意地走向山区和平原——走近那片神秘之地的时候,也总要小心翼翼地绕过——绕过所有沾上那个人的气味的地方。每当我觉得自己的双脚暗合了他的脚印时,就会感到一阵惧怕。我总是在心里说:绕开他吧,绕开他的影子、他的痕迹,绕开有关他的一切……可是做到这些谈何容易,也许只有当事人才会明白,那终究是不可能的。我身上流动着他的血,我是他惟一的儿子。

我已经不能够把往事讲述得再明白了;我也没有能力叙说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因为它们早在我出生之前就被一把时间的剪刀剪得七零八碎。我可怜的母亲和外祖母,她们在折磨和恐惧中尽可能地避开先人的名字,闭口不提外祖父和父亲的名字。我得以了解的所有故事和细节,都是一点点拼凑的,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才让记忆的链条尽可能地衔接起来。

那片平原、那个海滨小城,还有那片大山,都留下了父亲那个不幸而顽强的生命的印迹。谁都知道那儿发生过很多战争,残酷的争斗一场连着一场,它们性质复杂,相互纠缠,简直没有规律可循。父亲就在这些战争中来往奔走于几座城市之间、山区和平原之间。他是一个热情的参与者,那时候刚刚二十多岁,身上奔涌的血流滚烫滚烫。

我今天怎么也没法将他的行为与他的容貌稍稍地结合起来,因为从照片上看他只是一个儒雅青年:有时穿西装结领带,有时穿长衫戴礼帽。我曾经对着照片长久地研究过他的眼睛——因为它是如此的吸引了我,它执拗而诚恳地盯过来,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这真的是一双纯洁的眼睛,生了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不可能染指污浊和残暴,更不可能历经难以想象的复杂和坎坷。可他又是从冷酷的岁月中走过来的一个人,几次死里逃生,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过他在最初的几年几乎没有流过血——也许他做的是比流血更危险的工作吧。

如今在那个平原上大概只有极少数的老人才能回忆起一个事件:一支部队的哗变反正。这个事件震动了整个平原。因为事情太突然了,它发生得令人猝不及防,事前一点儿风声也没有。敌人为应付这个突发事件调集了大批部队,军舰就停在港口,空中盘旋着飞机。但一切都晚了,无济于事了。他们眼睁睁看着那支流失的部队、大批武器弹药……这一段故事已经写进了历史,但至今也没人知道它的真正导演者是谁。他就是我的父亲——说起来没人相信,他那时候刚刚二十七岁,还是一个年轻人。

他的智慧和勇气让世人惊叹。几年之后有名的鼋山战役打响了,我们赢得了这场战斗。当然,这次巨大的胜利与前不久那支部队的反正有着绝对的关系,因为这一来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这场战役彻底改变了整个平原的格局。从此长期对峙的局面也就结束了,我们迎来了历史性的、新的转折。父亲当时参加的是一场更为隐蔽的战斗,并与一个人结成了最好的朋友,那个人的名字必须记住,他叫殷弓。殷弓比父亲要年长五六岁,他们在一起无所不谈。那时候父亲还是一个商人——这是他的公开身份;实际上他有更多的时间与殷弓待在一起。他们在几个有名的大城市里一起度过了难忘的岁月,最后因为新的使命才不得不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