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 别

1

在与那个老人交谈时,我得知小城郊区有一处风景,是一处战争遗址。我顺着老人指点的方向走去。胸口仍然堵得太紧,我大口地呼吸,尽力把目光投向远方。

很快到了城郊。在这儿,连接那些坚固巨大得让人难以想象的工事一侧,有一座不大的山包。根据说明书上的描述,这座小山当年是一个火力制高点,为争夺它不知多少人付出了生命。那是异族人的生命,那些生命对于我们来说有些陌生。

小山不大,它裸露出来的岩石已经变了颜色。那是被褐铁矿的氧化物染成的,它的下面是灰色花岗岩和石英斑岩。转到山的另一面,是不规则的巨石迸裂的风化细晶岩。这座小山现在树木葱茏,被雨水滋润得一派生机,几乎掩盖了当年的一切痕迹。仔细些看才会发现山的半腰还有当年的暗堡,它们瞪着黑洞洞的眼睛。这些地堡都隐蔽得很好。我想象不出这里当年会是什么情景。

沿着山路往上,直走到顶部才看见一座高塔。这座塔的建筑风格非常古怪,从塔侧遗留下来的文字判断,这是由另一帮异族人建造的。但那些暗堡的确切年代仍无法考订,因为它不知是属于更早一些参加那场战争的人、还是后来侵入的另一拨异族人,反正它们如今都一块儿存在于这座小山上了。一座小小的山峦能够承载如此复杂、如此沉重的历史吗?

绕过山坡上密密的灌木就可以更好地看到那些巨大的工事了。尽管经历了久远的年代,这儿似乎仍然可闻到浓烈的血腥气。它们就在面前,是借助于一个山坡垒起的一道巨大的地下通道,周折神秘,沟通连接,里面可以藏匿万名士兵。这些工事一定耗费了巨大的人力和财力。当年强大的异族人一定是胁迫四周的民众来做这些。工事由灰浆浇筑,有的地方是夯土。工事的顶盖由巨大的石块搭成,现在已破败不堪;有的地方被战争的炮火撕裂、当腰剖开,这会儿好像故意要把历史的陈迹、把它的内脏剥开来给人看一样。黑苍苍的内壁是硝烟熏成的。各种各样的颜色使你想到汗水、血迹,想到一群异族人怎样痛苦挣扎。当年那些年轻的士兵们就蜷曲在它的肠腔里面蠕动,在这弯弯曲曲的长洞里面移动。它真的宛若巨兽的肠道。

今天这里多么安静,真是寂然无声。此刻我很想听到一丝隐约的嘶鸣,可是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这里已开辟为一处古迹公园,于是它真的就像公园那样静谧,到处碧绿葱葱。可以想见,在当年这是隐蔽得很好的一片工事,现在由于风雨的剥蚀,它们惊人地裸露出来。整个工事巧妙地利用了那个山坡的淤积物把躯体覆盖起来,上面长满了荒草。它无情地记录了距今并不遥远的那段历史上,这里发生了一场异族人惊心动魄的争夺。他们双方在不属于自己的国土上展开了如此强悍野蛮的争战,尸陈遍野,鲜血灌溉了泥土。时间就这样流逝,一眨眼,盔甲与嘶喊一块儿消失在尘风中,荡然无存了,留下的仅是这座工事。年轻硕壮的士兵当年在这里想了些什么?四野沉寂,我们再也没法知晓。我们甚至不可能有一个准确的判断,因为我们不是当事人。后人对此的所有批评都显得有些轻飘。我们没法说当年士兵们的激动就完全没有意义。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情感和使命,他们是活的生命。他们有着像我们一样的滚烫烫的热血。总之他们像我们一样脚踏泥土,不管这泥士是否属于自己。他们身上奔涌的东西与我们现代人的成分也大同小异……

我想象着当年战士的服饰——破败或鲜艳的戎装,无一不是悲剧的装饰,像戏装。今天,我们只有根据历史上的记载来判断那个壮怀激烈的场面、那场撼天动地的厮杀。当年的那场战争只进行了十五天。十五天,短暂还是漫长呢?一场厮杀用了十五天,可是人类也完全可以用十五天的时间来干点儿别的。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并不因为那一场剧烈的厮杀而稍稍改变了自己的秩序,而是仍旧依照固有的步伐往前迈进。它像河流一样流淌。十五天一眨眼就过去了,而现在离这座工事不远处就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当代城市——他们在忙自己的十五天、又一个十五天,一年、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