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月(第4/6页)

而他身为佛门中人,却跟随燕王扎根在了北方苦寒之地,暗地里,又远远地布控着她们这些各有身份的“宫里人”,窃取情报,与北方战事相结合,一步步辅佐着野心勃勃的燕王问鼎权力的顶峰。

两人顺着朱红的宫墙往北走,穿过廊前的配殿,就是通向西华门的殿前广场。宽阔而平直的大理石道上,有数百身着鸳鸯战袄的兵士,站在炎炎的烈日下,岿然不动。

是北军。

现在的宫城里面,也只剩下了北军。京畿旧部伤亡过半,剩下的残部都被严加看管起来。眼前这些列阵排兵的将士们,表情甚是严正肃穆,便是掌领宿将,哪有什么夺权得胜后的喜悦之色。

也对,怎么高兴得起来呢。靖难之役,皇宫只是最后的一处,从北平打到应天府的路上,又死了多少人!沾了满手鲜血,踩着累累白骨,最终踏进这座代表着皇室无上尊崇和煊赫的皇城,不仅仅是高处不胜寒吧?她的这双手,都不是干净的,那么多无辜的人遭到屠戮之后,勤王之师里的每个人,又有哪个敢说自己能够逃脱杀孽的罪责?

少女视线苍茫,许久都没说话。

姚广孝似乎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淡淡笑着说道:“自古成大事,不死几个人怎么行?成大事者,也必然不会将此放在心上。小姐面有不豫之色,该不是郁结于此,不得了脱吧?”

几个人?

朱明月转头看他,很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些许悲色或者愧疚,然而丝毫也无。

“小女很好奇,人命在您的眼中到底算什么?”

没错,在她而言,只要不殃及自身,旁人死活的确是没什么干系。可他不同,他是出家人!

朱明月忽然想起建文帝身边的那些重臣,刚正善慧的齐泰,醇厚耿直的方孝孺,还有那个酸腐之气甚浓、却死忠的黄子澄……儒家道家的弟子们尚且悲天悯人,佛家人却怎无半点慈悲之怀。

“月儿小姐忘了,他们都是军人,天生就是属于战场,更加以战死沙场为荣。”姚广孝看着她道。

“他们是军人。可军人的职责是捍卫疆土、忠君爱国,不是谋朝篡位,屠杀自己的百姓!”

谋朝篡位,尚可说成是立场不同、为主尽忠;屠杀百姓呢?那些京畿旧部,那些为了建文帝而拼死作战的将士,难道不是百姓么?即便是北军自己,不是百姓么?谁是生来就注定要去杀人的?成王败寇是事实,可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呢?

“小女知道姚公会说,小女是‘妇人之仁’。但人非草木,不会连一丝悲悯也无。最起码,还有人性和良心!”朱明月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豁出去一般,还是说了出来。

靖难之役完胜,一切也就结束了。

她再不用回到这宫城中,面前的人,她也不想再看到。正因为是他,亲手主导了这场谋朝篡位,使得原本太平的疆域陷入了战祸,让她的爹爹义无反顾地抛却性命追随,也令她不得不离家整整七年,孤身一人走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

烈烈阳光下,少女的面容冷然决绝。

姚广孝望着她身后的朱红宫墙片刻,并没有被触怒,脸上反而露出一丝少有的迷惘,“月儿小姐天性聪慧,心智早熟,从不对旁事上心,以往贫僧总觉得难免自私凉薄了些,却引以为是小姐不可多得的过人之处。而今不过是死了些人,却有此等反应,难不成是对那少年帝王动了心?”

朱明月抬眸看他,忽然觉得可笑。

“他没死。”

朱明月面无表情地说道。

“什么?”

饶是姚广孝这种稳如泰山的人,闻言也狠狠一震,“你……说什么?”

没死?

“焚宫的那一夜,皇上从寝宫的密道逃走了。”朱明月道。

建文帝没死,就难保有东窗事发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