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姬娅(第2/8页)

说到眼睛,我们就没法从古代找到比拟了。在我心爱之人的那对眸子里,很可能就藏着培根所暗示的那个秘密。我必须相信,那双眼睛比我们这个种族一般人的眼睛大得多。它们甚至比诺尔亚德山谷[17]东方部族那种最圆的羚羊般的眼睛还圆。可是只在偶尔之间,在她最激昂兴奋的瞬息,她的这一特征才会稍稍引人注目。而在这样的时刻,她的美(也许在我炽热的想象中显得是这样)就是超越天堂或人间的无双之美,就是土耳其神话中天国玉女的绝世之美。那双眼睛的颜色是纯然的乌黑,眼睛上盖着又黑又长的睫毛。两道略显参差的眉毛也墨黑如黛。然而,我在那双眼睛里所发现的“异点”具有一种与其面部的塑形、韵致与光彩都不同的性质,而这终究还得从“眼神”里去找原因。啊,多苍白的字眼!单是在它窈然无际的含义之后,我们掩饰了多少对灵性的无知。丽姬娅的眼神哟!我是怎样长时间地对它沉思冥想!我又是如何用整整一个夏夜努力去把它窥测!那眼神是什么?那比德谟克利特那口井还深的东西,那深深藏在我心爱之人瞳孔里的东西,它到底是什么?我一心想要领悟那种眼神。那双眼睛哟!那双又大又亮的非凡的眼睛哟!它们于我成了丽达的双子星座[18],我于它们则成了虔敬的星象学家。

在许许多多心理学上令人费解的异态现象中,最令人激动的莫过于这样一种现象(我相信学校里从不提及),那就是当我们竭力要追忆某件早已遗忘的往事之时,我们常常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想起来了,可结果却未能想起来。我在窥测丽姬娅那双眼睛时就常常是这样,每次我都觉得马上就会悟出那眼神的全部深意,觉得自己马上就会茅塞顿开。可终归未能贯通,结果最后又不甚了了!而(真奇怪,哦,奇怪得令人不可思议!)在极其普通的天地万物之中,我竟发现了许多与那种眼神的相似之处。我的意思是说,自从丽姬娅的美潜入我的灵魂并像供奉于一座神龛那样永驻我心之后,我从这个物质世界的无数存在中获得了一种情感,那种像我在窥视丽姬娅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时所感觉到的那样的情感。但我尚不能给那种情感下定义,也不能分析它,甚至没法持续地对它进行仔细的观察。让我再说一遍,我往往在观看一棵迅速生长的青藤之时,在凝望一只飞蛾、一只蝴蝶、一只虫蛹、一条流淌的小溪之时体验到那种情感。眺望大海之时,看见流星陨落之时我感受到那种情感。从耄耋老人的目光中我体会到那种情感。当用望远镜窥视夜空的一两颗星星之时(尤其是窥视天琴座α星旁那颗六等食变星时),我意识到那种情感。弦乐器的某种声音使我心里充满那种情感。书籍中的某些片刻使我胸中萦绕那种情感。在其他数不清的这类事例中,我清楚地记得约瑟夫·格兰维尔一部书中的一段话(也许仅仅是因为它离奇,这谁说得准?)从来都会激起我那种情感:“意志就在其中,意志万世不易。谁知晓意志之玄妙,意志之元气?因上帝不过乃一伟大意志,以其专一之特性遍及万物。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漫长的岁月以及后来对岁月的回顾,已使我真能看出在这位英国伦理学家的这段话与丽姬娅的某种性格之间有某种细微的联系。她思想、行为或言谈中的一种专一,或许就是那伟大意志之结果,或至少是一种反映,只不过在我们长期的交往之中,那种伟大的意志未能有其他更直接的显露罢了。在我所认识的所有女人中,外表始终安然恬静的丽姬娅其实是冷酷而骚动的激情之鹰最惨烈的牺牲品。对那种激情我不能做出评判,除非凭着那双在突然高兴之时大得不可思议,大得令我吃惊的眼睛,凭着她低声细语之中所包含的那种近乎于魔幻般的甜蜜、抑扬、清晰与温和,凭着她习惯性的不经之谈中那种咄咄逼人之势(这种势头与她文静的说话方式形成对照,因而更显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