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德列家族和弗莱明家族(第6/17页)

“听着,你说吃饭,指的是吃晚饭,对吧?”

“对啊。”

“我就是想弄清楚。因为以前去你们那儿的时候,还记得吧,你们那边的人总是中午吃正餐,把午饭叫作正餐。我想你现在已经不那么说了,但还是想弄清楚。”

我告诉理查德,母亲的一个表姐要来吃饭,她是个护士,或者说曾经是护士,现在住在费城。

“她不错,”我意思是说艾丽斯姨妈受过良好的教育,言谈举止也比较文雅,“她去过很多地方,人真的很有趣。她是个护士,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我把那个百万富翁遗孀和满旅行包珠宝的故事讲给理查德听。可是我说得越多,他就越能感觉到我心中的疑虑和不安,他的态度就越含糊,越叫人不放心。他知道自己在这一点上有优势,而我们的婚姻已经走到彼此都不肯浪费任何优势的地步了。

我特别希望艾丽斯姨妈这次来访能够进展顺利。我这么想是有私心的,动机不是特别光彩。我希望姨妈大放异彩,不让我在丈夫面前丢人;又希望理查德和他的钱还有我们的房子让我在姨妈眼中彻底摆脱“穷亲戚”的标签;我希望体面而又含蓄地达成这一心愿,使双方都意识到我的价值所在。

我曾经想,自己如果能有一个有钱、文雅又有地位的亲戚,理查德对我的态度一定会改变,法官或外科医生都很好。艾丽斯姨妈作为替补会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我完全没有把握。我害怕听到理查德说起“达格利什”时的那种口气,怕艾丽斯姨妈说话带着渥太华谷的口音——理查德对乡下口音十分挑剔,曾经不停地挑我的毛病——还怕艾丽斯姨妈的声音里有些别的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她会不会表现得太急切?或认为自己有权利拿到一项在我看来不正当的家庭财产所有权?

算了,不想了。我开始解冻羊腿,做柠檬酥皮馅饼。姨妈们去我家做客时,母亲做的就是这种馅饼。母亲把甜点叉擦亮,把餐巾熨平,因为我们有甜点叉(我想告诉理查德),是的,还有餐巾,尽管我们的厕所在地下室,战后才用上自来水。早上,我把热水倒进壶里,提到前屋的卧室给姨妈们洗漱用。那种壶现在已经进古董店了,或者摆在大厅的桌子上,里面种满了观赏草。

不过当然了,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甜点叉这种东西有什么用?不管过去还是现在,难道我是那种将这些物品等同于文明生活的人吗?不,完全不是,不完全是,是又不是,是,又不是。我脑海里响起理查德的话:你的背景。他把声音压低,像是在警告我。或者,也许是他说者无意,我听者有心?每当他说起达格利什,甚至只是不声不响地递给我一封家书,我都会感到羞愧难当,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慢慢长出来,像霉菌一样,肮脏,令人厌烦,又不容忽视。对理查德他们家的人来说,贫穷就像口臭和脓疮,是一种折磨,被折磨的人必须承担一部分责任。在他们看来,最好不要理睬这种东西。假如我在他们面前提起我的童年或家庭,他们大概会有些退缩,仿佛听到低级下流的污言秽语一样。也可能是我的自我意识太强了,有点咄咄逼人,就像弗吉尼亚·伍尔夫笔下那个出身低贱的人物一样,因为小时候没有看过马戏团的表演而耿耿于怀。也许这才是我让他们尴尬的原因。他们家人在我面前表现得很得体,理查德就不行了,因为他娶了我就等于将自己置于一种险境。他想让我跟过去一刀两断,在他看来,那都是些低劣的负担。他时时留心我是否与过去藕断丝连,而我确实如此。

姨妈们再也没有一起来过我家。有一年冬天,威妮弗雷德姨妈突然去世了,距那次难忘的相聚不过三四年。艾丽斯姨妈写信给我母亲,说她们的圈子现在不完整了,说她怀疑过威妮弗雷德得了糖尿病,但是威妮弗雷德太贪吃了,不想去做检查。我母亲身体也不好,姨妈们还会来看她,但都是单独来的,而且由于离得太远,来的次数也不多。她们几乎在每封信里都会提到那个夏天,那段大家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母亲临终前曾跟我说:“噢,天哪,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玩具喷水手枪。还记得那场音乐会吗?威妮弗雷德手里拿着玩具喷水手枪!每个人都露了一手。我表演的是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