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毁灭的小说(第3/11页)

关于这个问题的具体提出方式,是小说本身就告诉我们了的,在小说的结尾处,路德维克明白过来,他的故事和露茜的故事都是“关于毁灭的故事”:“我们,露茜和我,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毁灭的世界里”。但是“被毁灭的世界”的真正涵义是什么呢?还有,“生活在一个被毁灭的世界”又究竟意味着什么?世界被毁灭又如何具体地映射于生存之中,映射于人们的行为、思想和他人的关系中,映射于人们对于自身的意识之中,映射于我们对于时间的运用中,映射于爱与死亡之中?还有:我们怎么能够,怎么可以忍受“在被毁灭的世界里生活”?人类状况究竟变成了什么样?欲望、对上帝的信仰,博爱和美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坚持这一点:如果认为《玩笑》所展现的毁灭中有关于某种政治或社会体制的特别描述,这就错了。当然,路德维克的个人遭遇——他被他的同志判刑,他被驱逐,他被流放到“黑帮”中,以及一切使之遭受代价的社会不幸——是一个典型的恐怖故事,和无数在特定时期发生在共产党统治下的故事一样。但是路德维克不是惟一体验到毁灭的感觉的人,毁灭同样也触及了那些能够躲避政治不幸的人的生活。比如说露茜。比如说考茨卡,在最后的时候,他已经无法分辨“一片混乱嘈杂声”中神的声音,那片嘈杂声已经覆盖了那田园风光,那片他处身其中、靠了信仰才活到此时的乡村风光。甚至是国家政权从来不能够触及的雅洛斯拉夫,最后也在家中满地的碎玻璃和锅碗瓢盆中感到混乱。换句话说,如果说社会迫害和官僚专制的的确确展现了被毁灭的世界的一个方面——或者说其中的一种手段,一种特别残酷的结果——这毁灭却不仅限于政治和社会迫害,它所包含的劫掠和毁灭远远超出了政治和观念的范畴。“错误”,路德维克想,也就是说毁灭的根源,“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而它是如此强大,它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宇宙和宇宙的周围,覆盖了无辜的万物,使之毁灭”。这只能是一种形而上的毁灭。比专制远远古老远远广阔的毁灭,比我们所谓的现代“幻灭”要激进得多,因为它倒空了这些物质里的一切思想与存在,摧毁了所有的价值,扭曲了所有的标准,拆毁了所有的涵义,毁灭之后所留下的只有空白、幻影和混沌。

通过故事,也就是说通过构筑由“试验性”小说人物组成的虚构的世界,每一部伟大的小说都会发现我们应该生活的这个真实世界的新的一面,或者确切地说:它发现一个新世界(从我们自己的生活出发),这个世界我们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但是一经发现,我们就会觉得这是一种真实,并且缺了这份真实,我们就不能懂得自己是谁,我们是如何生活的。塞万提斯:一个作为流浪地和无穷幻觉之地的世界。巴尔扎克:戏剧舞台般的世界。福楼拜:充满厌倦的世界。卡夫卡:迷宫般的世界。而这些由每一部特别的著作所带来的发现,小说史立即将之纳入自己的范围,植入它的认知,它自己的目标,确实地铭刻在自己的审美领土上,这些发现于是就成了所有小说家共享的遗产,不管是过去的还是未来的。卡夫卡的发现不会取消也不能取代塞万提斯的发现;恰恰相反,它们彼此回应,彼此结合,彼此照耀,彼此确定,直至最后卡夫卡的作品成了流浪与无穷幻觉的新写照,而同时,塞万提斯也可以被重新解读为迷宫世界——迄今为止一直未被读者察觉的那一面。超越了世纪与国家的界限,堂吉诃德成了约瑟夫·K的祖先和儿子。

但是,昆德拉的主要发现,或者说是主要发现之一,从开始然后慢慢展开的中心假设,恰恰就是将世界当成毁灭的空间来看待的一种感觉——或者说是经验。这种发现,我们可以说昆德拉所有的小说都无一例外地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了故事性的阐述,每一次都使之具体化,都重新追问其涵义,延展其内容的故事,仿佛小说事业成了对于这个根源问题的无穷变奏,成了导致小说产生的精神世界的永恒的重新判定,而每一部新的著作都需要重新抓住它,重新思考,这样才能使它能够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但是《玩笑》(还有《好笑的爱》中的某些篇目,比如说《谁都笑不出来》或《爱德华和上帝》)在这方面具有独特的意义,异常清晰,就像很多小说家的第一本书那样,正因为在我们眼里,它在这方面的价值还没有完全完成,——的确,后来《生活在别处》里的四十来岁的男子,《笑忘录》里的塔米娜和《不朽》里的阿涅丝都有更大的丰富性。——然而,这已经作为意识的端倪而存在了,是在我们眼皮底下渐渐完善的对话,也就是说,是一种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