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路德维克 8(第2/3页)

我当时坚信,远离历史方向盘的生活就不算生活,而是行尸走肉,会六神无主!不啻是一种逃亡,简直如放逐在西伯利亚。而现在(在西伯利亚过了六个月之后),我忽然看出来,离开历史方向盘还是有可能生活的,一种新的、原先未曾估计到的可能:原来在历史飞腾着的翅膀下,居然隐藏着一个被人遗忘的、日常生活的辽原,它就横卧在我的面前,草原中央站着一个可怜巴巴的女子,但又是一个值得爱恋的女子在等着我:露茜。

露茜,她对这个历史的巨大一翼又怎么看待呢?即使它那悄然飞过的声音也曾掠过她的耳旁,她也难以觉察。她对历史一无所知;她生活在历史的底下;她对历史这个陌生的东西一无所求;对那些号称伟大的、时代性的思虑毫无概念,她只是为自己那些琐碎的、无穷无尽的忧虑而生活。而我,忽地一下子,得到了解脱;她似乎是特地来把我领到她那个模模糊糊的天堂;刚才的那一步,原来我不敢跨出的那一步大约正是使我“跨出了历史”,这一步对我来说,使我猛然摆脱了桎梏,使我一举获得了幸福。露茜,羞怯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我任她拉着往任何地方去……

露茜无形中成了我的引路人。但是,根据具体情况看,露茜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

她那时十九岁,但看起来要大得多,凡是有过艰辛生活的女人都像这样显得很老,她们是被人把脑袋向前猛地从童年抛进成年的。她自己说生在西部的波希米亚,上学到十四岁,后来去当学徒。她不愿提自己的家,我要不是逼着她,她是什么也不肯说的。她在家里时的生活是很不幸的:“我家里的人不疼我。”她举了一些例子:她的母亲是再嫁的;继父老喝酒,对她很不好;有一次他们还怀疑她偷钱;此外她还常挨父母的打。当这种不和发展到一定程度时,露茜寻机逃跑了,到了俄斯特拉发。她在这儿已近一年;她也有一些女伴,但喜欢独来独往,女伴们去跳舞,带男朋友来宿舍,而她不愿意这样,她是个老实稳重的姑娘:宁愿去看电影。

是啊,她认为自己“老实稳重”,而且把这个优点和爱好看电影联系起来;她最喜欢战争片,那个时期这类片子很多;她喜欢这类片子无疑是因为她觉得好看;但也可能是因为这类片子里到处有十分痛苦的场面,那些饱含着可怜和悲怆的形象使她得到满足,她认为这些情感能使她崇高,并坚信自己的“老实稳重”是对的。

当然,如果以为是她的单纯使我觉得是一种难求的异趣而被她吸引的话,那就错了;她天真无邪,缺乏教育,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我的理解。这种理解力并不是从一大堆经验或世故中得来,也不是一种讨论问题和拿出主见的能力,而是在于她聆听我的时候具有一种天生的接受力。

我记得夏季的一天:那一次我总算可以较早地出了军营,露茜还没下班;我于是带了一本书,坐在一堵矮墙上看起来。要说读书,当时由于我空余时间不多,和布拉格的朋友也没什么联系,所以读得不多;但是我曾把三本诗集带到新兵连,我一天到晚老是泡在那上面,从中获得享受,那是弗朗基谢克·哈拉斯的诗。

这几本小册子在我的生活里有过特别的意义,首先特别在我根本不是一个读诗的人,这是我一生中阅读的仅有的几本诗集。我是在被开除出党后才见到它们的。当时正好哈拉斯的名字又重新流行起来,因为那几年,思想界的一位权威刚刚批判了这位离世不久的诗人,批判他情调不对,缺乏信仰,是存在主义者,批判他在当时宣扬脱离政治。(那位权威人士出版了一本关于捷克诗歌和哈拉斯的文集,发行量极大,成千上万的大学生组织把它当作必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