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第4/7页)

透开始对庆子这个女人抱着恐怖心理。他虽然丝毫没有感受到阶级的压迫之类,但世上总有一些对某种神秘的价值具有灵敏嗅觉的俗物,这些人才是名副其实的“扼杀天使者”。

火鸡的盘子撤掉,开始上冷食了。当着侍者的面,谈话只好暂时中断,透失去了答辩的机会。透越发明白了,他面对的是一位远远超出自己想象的强敌。

“自己的愿望一旦同他人的愿望相一致,自己的愿望就能借他人之力得以实现,你是否有这样的想法呢?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目的,人人想到的惟有自己。不过,你为自己考虑得有些过头了,因而变得盲目起来。

“你以为历史是有例外的,其实没有什么例外。你以为人有例外,其实人也没有什么例外。

“世上既没有幸福的特权,也没有不幸的特权。既没有悲剧,也没有天才。你的信心和梦想的根据全都不合乎道理。假如这个世界上有天生的与众不同者,或美妙绝伦,或恶盈满贯,此种人物一旦出现,大自然决不会将此放过。一定会将其赶尽杀绝,借此以警示人类,汲取教训。要使人人牢记于心:天底下根本不存在什么‘被挑选者’之类。

“你一直认为你是个不要报偿的天才,对吗?你是否把自己看作是漂浮于人世上空的一片含有恶意的彩云?

“本多先生自从同你会面,看到你的黑痣以后,一眼就看穿了这一点。他决心将你置于身边,搭救你脱离危险。因为他知道,要是原样放着不管,你就会一任你梦幻中‘命运’的摆布,那么,你就必定在二十岁上被大自然杀死。

“将你收为养子一举,是想打破那种不合道理的‘神之子’的骄矜,对你施以世间平常的教养和幸福的定义,使你转变为普普通通的凡庸的青年,从而救赎你。你不承认和我们具有相同的出发点,其证据就是那三颗黑痣。他千方百计要救你,又不便对你讲清真相,遂把你收为养子,他这样做,明显出于他对你的情爱。只不过这是对于人性过于稔熟的人的一份情爱罢了。”

透越来越不安了,他问:

“为什么我到了二十岁非死不行呢?”

“我以为,现在不必担心了。这事儿等回到隔壁客厅再慢慢详谈吧。”

庆子从餐桌边站起来,催促着透。

用餐期间,客厅的壁炉已燃起熊熊火焰。类似壁龛的棚板悬着一幅光悦的绘画,画面上是一片金色的云丛。棚板下面是金色的小型隔扇,左右敞开来就是壁炉。他们两个面对壁炉,中间隔着小桌,并排而坐。于是,庆子将自己从本多嘴里听到的漫长的转生经过,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透望着时消时长的火焰,茫然地倾听着。染尽的木柴发出低微的爆裂声,使透感到心惊肉跳。

木柴上烟火共生,袅着身儿越燃越旺,于刚刚熏黑和已经燃烧的木柴之间,暂时静息一下,蕴聚着明丽的亮色。这火的停驻之所犹如什么人的小小宿舍,铺着金红的地板,中间横着木柴粗野的斜枝,显得沉静而安闲。

沉郁而黝黑的木柴缝隙突然窜出的烈焰,看起来犹如夜间平原尽头的野火。这壁炉之中,展现着几多广大的自然情景。壁炉深处,不断晃动的剪影,宛若政治动乱的焰火在天空上描画的微细的影像。

部分木柴上的火势开始减弱,细细的龟甲般的白灰像一堆白羽毛不安地颤栗着。白灰下边,广泛透露出平稳而深红的火色。木柴坚固的组织纽带,从根本上崩溃了,一边维持着危险的平衡,一边犹如漂浮于空中的碉堡,在火的映衬下,临时维系着庄严的一刹那。

可是,一切都在流动,那火焰看似一直很安定,但本身也在不间断地瓦解。一根木柴作用完结了,崩溃了,看着看着,反而心情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