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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此种叹惋已无需重视。本多只管望着那些不住移动之物借以娱目好了。他想,自己死后,那些船舶照旧进港、扬帆、沐浴着灿烂的阳光驶向各国。世界没有他,依然充满希望。他若是海港,即便是绝望的海港,也不能不容许众多的希望之船停泊。然而,本多连海港都不是,现在,他可以面向世界,面向海洋宣告:我是个彻底的废物。

假若他是海港呢?

本多看看站在一旁的透,他正在出神地望着装卸作业。透就是停泊在“本多港”惟一的一艘小船。这艘小船和海港完全一样,同海港一起腐朽,永远拒绝扬帆出海。至少本多是知道这些的。小船用混凝土紧紧粘合在码头上,本多以为他们是理想的父子。

眼前,“珠莲号”巨大的船舱张着黑洞洞的大口。满载的货物一直堆到舱口。站在货堆顶端上的装卸工们,从船舱里露出枣红的毛衣或交织着金丝线的绿毛围兜,黄色的安全帽歪斜在后颈上,向着头顶上空的吊车呼喊着什么。人字形起重机纷繁的铁锁,在自身的轰鸣中震颤不已。装卸工亲手捆扎的货物,不一会儿就被吊上半空,左右摆动。远方中央码头停泊着一艘白色客货轮,那摇晃不定的货物,使得金字标识的船名时隐时现。

头戴船员帽的士官监督着装卸作业。他大声呼喊,狂笑,看样子是在用粗俗的笑话鼓舞工人们的干劲儿。

没完没了地装卸作业看得腻烦了,父子二人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可以同时看见“珠莲号”船尾和下边苏联船船头的地方。

和热闹的船头相比,“珠莲号”船尾低矮的楼顶不见一个人影。朝向四面八方的赭红的通气孔,堆得乱七八糟的废旧物,铁箍锈蚀的古典式的酒桶,绑在白色栏杆上的救生袋,各种船具,盘卷的钢缆,红褐色帆布下边露出的救生艇白色船舷上的美丽而细白的皱褶。……还有,巴拿马国旗旗杆底部尚未熄灭的古老的提灯。

这些都和构图极为复杂的荷兰派的静物画十分相似。在大海阴郁的光线里,各种物象满含忧愁,仿佛都在午睡,遂将那徘徊船上的长久倦怠的时光,以及那不让陆地人见到的船的耻部,都在这小睡中展露无遗了。

另一方面,载有十三座巨大银色起重机的苏联船,高耸着黝黑的船首紧挨着这边。从巨大的铁索锚眼里流淌的红锈,用它流离而下的暗红的蛛网,细致周密地装点着船舷。

将这两艘船连接在陆地上的缆绳,各自牵系着两块雄大的风景,各有三根互相交叉,毛拉拉的,满满垂挂着马尼拉麻的胡须。这两艘船犹如兀立不动的钢铁屏风,从间隙里可以窥见海港繁忙不息的情景。船舷边排列的废旧黑轮胎的小汽艇,白色流线型的巡逻艇,穿梭往来,每当这时,航线临时改作平滑的水路,激荡不安的黑水也暂时平静下来。

透回忆起假日独自去参观的清水港的景象。那一次,仿佛自己心中有某种东西被掏了出来。他接触整个海港从无限广阔胸膛里涌出的叹息,还有那钢铁引擎的不绝的轰鸣,以及响彻耳畔的人的叫喊,同时品尝到压迫和解放两种不同的滋味,充满了快活的空虚。目下同样如此。但身边的父亲是个累赘。

本多说道:

“浜中家女儿的婚约,是开春时解除的,现在看来,反倒好了。你也可以一门心思用功读书了。看样子,情绪也得到了恢复,所以现在想和你聊聊。都怪爸爸不好,轻易上了他们的当。”

“不必再提了。”

透打心里感到厌烦,他的回答多少含着一些少年的哀愁和豪爽。但本多并未因此而退缩,他的真正意图不是道歉,而是下边这个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向透提出来的问题:

“那姑娘写出那样的信,看来多么愚蠢啊,打一开始我就知道他们是冲着钱财来的,本来想马虎过去算了。谁知小姑娘嘴里说的那样露骨,不管怎么说都是挺叫人扫兴的。父母都在为女儿辩护,介绍人看了那信,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