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第3/13页)

我有时想,自己迎送过那么多船舶,是否由于感觉枯竭而多少有些变化呢?不可能对精神没有一点儿影响。这艘船产生于我的观念,眼看着成长,壮大,成为有名字的实实在在的船……同我有关联的,只到这里为止,一旦入港,继之再度启碇,她都住在和我不同的世界。无暇应接这艘船的我,渐渐将以前的船忘却。然而,想叫我忽而变成船,又忽而变成港,这种把戏我玩不来。女人们要求我这样做。“女人”这个观念一旦变成感觉的实体,那就完了,说千说万她再也不想出港了。

我作为通信员,对于出现在水平线上的我的观念逐渐变得客观化,我总是品味着悄悄到来的骄矜和逸乐。因为我从世界之外伸手创造着什么,所以我自己从未有过被收入世界内部的感觉。就像大雨来临时,晒衣场里被急急忙忙收起来的洗好的衣衫。我自己没有这样的感觉。那里也没有下过使我转入世界内存在的大雨。我相信,当自己的透明度即将陷入某种理智的沉迷中时,感觉能给予正确的救治。这是因为,船必将通过,船决不会止步不前。海风使一切变成花斑大理石,太阳将心灵化作玻璃。

某月某日

我独自一人。一种悲切的孤独。我每当触及人性的东西,为了不感染上霉菌,总是赶紧洗净手指。这种习惯是何时养成的呢?人们只把这看作是我反常的洁癖造成的。

我的不幸,明显来自对自然的否定。既然称作自然,内部必然含有一般的规律,应该站在自己一方。然而,“我的”自然却不是这样,即使被否认,也是当然的。但是,我是以亲切之情对待这种否认的。我决没有受到过别人的姑息,而常常感到一心想伤害我的人时时不离身边。因而,结果适得其反,对于必然给人带来伤害的亲切之情的支出,我慎之又慎。这甚至可以称作人性的关怀。然而,“关怀”这个词的本身,就夹杂着令人嚼不烂的粗老的纤维。

同“我”这一存在的问题相比较,世界诸种生成以及复杂微妙的国际大问题,看来完全不值一顾。政治、思想和艺术,都是啃剩的西瓜,被夏令的潮水冲上海滩,大半都是贪吃后抛下的白皮,微薄的红瓤犹如朝霞流散的天宇,仅仅剩下的只是西瓜的残渣。我憎恨那些俗人,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获得永生的可能。

每当意识到对自己深切而苛酷的理解,那种不被理解和误解反而更加巨大。对我的所谓理解,意味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蛮不讲理,只有具备最阴险的敌意方可实现。船何时理解了我呢?我一旦被理解,就因此满足了。船有时勉勉强强,有时规规矩矩报来船名,便匆匆忙忙径直进入海港。船若对我抱有少许怀疑,刹那间船就会被我的观念炸毁。没有一只船想到这一点,这是他们的幸运。

我变成为着人类具有如此感觉的精密的体系。比起纯正的英国人,归化的外国人更加具有英国绅士的派头。我远比人更富有人情味儿。至少作为十八岁的少年是这样!想象力和逻辑性是我的武器,精密度比起自然、本能和经验要高得多。关于概然性,具有丰富的知识与调节能力。总之,完美无缺,滴水不漏。我成了一名人类的专家,就像昆虫学者成为南美甲虫的专家一样。……人醉心于某种花香,或被某种情绪包裹,我用没有香味的花做试验,明白了这个过程。

所谓看就是这么回事。从那座信号所发现海上有径直驶入的船舶时,我看到船在一定距离之内,一直注视着这里,在乡愁的驱使下,对十二点五海里的时速焦躁不安,陆地上的一切梦想胀大到极点。但实际上,那里只有我的目测。眼睛位于水平线遥远的彼方,已经转向目不可及的领域里出现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所谓“看”不可视之物,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是眼睛的最终愿望,亦即眼睛的自我否定——通过看而否定一切的终极的自我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