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登喜路(第2/5页)

他坐在一堵白色的高墙下,墙上有一排正楷阳文大字:欢迎进入二十一世纪!一群后现代风格的歌手在几米外声嘶力竭地唱:“如果你爱我,我就离开艾艾艾艾……”

“我跟你打赌,打赌,”他说,“那个弹吉他的,肯定会摔倒。”

“不会吧?”我说,“赌什么?”

“赌十块钱,十块钱。”他掏出一张十元旧钞,小心翼翼地抚平,郑重其事地搁在石凳上,好像那不是十元,而是十万元。这个过程他始终都没正眼看过我,连脸都没转过来。

那群歌手换了一个调子,唱的还是那首歌:如果你爱我

我就离开

如果你吻我

我就弄脏自己

我没有名字

也不想被你提起……如果普通人这么说话,肯定头都要被人打肿,但换了艺术家,这就叫做忧郁,你也可以叫它惆怅,叫它酷,叫它眺望什么的,反正后现代艺术说穿了就是俩字儿:没谱。唱什么歌并不重要,只要能证明是在唱歌就够了。

没有人鼓掌,歌星们尴尬地谢了谢热情的观众,还没谢完,台上的主音吉他手身子一晃,像被谁推了一把似的,“扑通”一声摔了下来。我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问他:“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赢了,给钱,给钱。”他倒一点都不含糊。

在我这么有钱的人身上找个十块钱还真难,我掏遍了所有的口袋,最后还是递给他一张百元大钞,他一直没笑,掏出一卷皱巴巴的钞票,蘸着唾沫点数:“一十,二十……九十,给你,咱们两清了,两清了。”

台上的歌手这时开始演讲,说他们这是义演,目的是为海啸灾民募捐,下面还有一番催人泪下的大道理,说到底其实只是三个字:多多给钱。(以此说明唱歌的算术都不大好)因为连日排练,他们的吉他手,这吉他手艺名叫耶和华,昵称阿华,不幸劳累过度,所以演着演着就立仆,此刻正在后面接受人工呼吸,不过他一定会挺住的,请台下不足十人的“广大观众”放心。

纵使老汉心如铁,到此不免珠泪横。我叹息不已,走过去把那九十元全投进了募捐箱,回来继续问他:“大哥,真神了你,你怎么知道他会摔倒?”

一千七百万

几个月不见,他现在完全是个老人了,连头发都白了不少,乱蓬蓬的,还发出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大概是有日子没洗澡了。穿得也很寒酸,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件军大衣,又脏又破,简直就是个老叫花子。

“我看他们演了十三场,”他说得很吃力,“十三场,那个弹吉他的就摔了十三跤。”

“他妈的。”

“那你就天天坐在这儿看他们表演摔跤?”

“我在这儿赚钱,赚钱,我天天跟人打赌,打赌,赌他会摔倒。”

他今晚像刚学会说话似的,一直不停地重复,把我都传染了,我笑着问他:“那你连赢了十二场吧?发财了啊,大哥,请客,请客。”

“我赢了十二场,十二场,赢了一百二十元,输了一场……”这时他把脸转了过来,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不大对劲,红得跟漆过一样,暗暗地闪着光,看起来十分吓人。

“输了多少?”这才是我最关心的。

“一千七百万。”

“多少?!”

“一千七百万,一千七百万。”

我的天啊。我一下子僵住了,在那儿站了半天,人走光了我都没发现。他还是老样子坐着,身体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的,直望向虚无之外。我过去握了握他的手,说大哥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要不咱们报案吧。

“不是,不是被骗了,是我自己,我自己……”

“你自己找人打赌,然后才输的?”

“不是,不是,”他又摇头,“我让他摔倒,他就摔倒;我让他不摔倒……不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