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仰面朝天(第3/4页)

他听见叫喊声,手中握着匕首一跃而起。地平线上,天空好像烧着了似的,他看见树枝间有许多火把在移动,靠得好近。战争的气息叫人难以忍受,当第一个敌人跳到他脖子上时,他几乎是满心快感地将石制的尖刃插入敌人的胸膛。点点火光、声声欢呼将他团团围住。他才用匕首在空中挥了一两下,一根粗麻绳就从背后绑住了他。

“这是因为发烧。”隔壁床上的人说,“我十二指肠开过刀以后也有一样的情况。喝点水,您会发现您就睡得好些了。”

与他刚刚告别的黑夜一比,他觉得病房里的温热和昏暗是那么美妙。一盏紫色的灯在房间尽头的墙壁上方守着,就像一只保护着他的眼睛。他听到有人咳嗽,有人粗声呼吸,有时候还有人低声交谈。一切都是舒适而安全的,没有那种追捕,也没有……但是,他不愿再继续想着那场噩梦了。有很多东西可供消遣呢。他开始看看胳膊上的石膏,看看把胳膊无比舒服地支在空中的滑轮。有人在他的床头桌上放了一瓶矿泉水。他就着瓶嘴直灌,喝得津津有味。现在,他能看清病房的情形了,还有那三十张病床和带玻璃门的柜子。他应该烧得不那么厉害了,他的脸觉得挺凉的。眉毛也不怎么疼了,好像那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他又看见自己走出酒店,取出摩托车。谁能想到事情最后竟会这样收场?他尝试着定格事故发生的那一刻,但他恼火地发现那里仿佛只有一个空洞,只有一段他无法填充的空白。在那一下撞击和他被人从地上抬起来的那一刻之间,一阵昏迷或是什么东西让他什么也看不到。同时,他觉得这段空白,这种虚无,仿佛已存在很长时间了。不,不只是时间长短,在那个空洞中,他好像穿越了什么东西或是走过了长长的路程。那一下撞击,那一下重重地撞上路面。不管怎么说,当人们把他从地上抬起来时,他从如深井般的黑暗中醒来,立刻松了一口气。虽然胳膊很疼,虽然撞破的眉毛在流血,虽然膝盖挫伤;虽然如此,他苏醒过来后,感觉到自己有人扶助,有人救治,还是松了一口气。挺奇怪的。他得什么时候问问驻院医生。现在,睡意再次袭来,将他慢慢拖入梦乡。枕头好软好软,发烧的喉头有矿泉水的清凉。也许他可以真的休息一下,再没有那该死的噩梦。高处紫色的灯光渐渐熄灭了。

由于他是仰面睡着的,所以他再次恢复意识时也是这个姿势并没有让他感到惊讶;但是,那潮湿的气息,水滴石穿的气息,却叫他喉头一紧,迫使他明白过来。睁开双眼四处看也没有用,因为他周遭都是一片漆黑。他想直起身子,却感觉到手腕和脚踝上都绑着粗麻绳。他的手脚都被绑在木桩上,钉在地上,钉在一片潮湿、冰冷的石板地上。他笨拙地想用下巴碰碰护身符,却发现护身符已被人扯掉了。现在,他完了,再没有祈祷词能救他脱离大难了。远远地,他听见庆典的鼓声仿佛从地牢的石缝中透了过来。原来,他被带到“teocalli”中来了,他就在庙里的地牢中,等着轮到自己。

他听到有人叫喊,一声嘶哑的叫喊,在墙壁间回荡。又一声叫喊,最后变成一声呻吟。在黑暗中叫喊的,就是他自己,他叫喊是因为他还活着,他的全身都在用这声叫喊抵御着即将到来的一切,抵御着避无可避的终结到来。他想到了他那些大概就待在其他地牢里的同伴们,想到了那些已经登上祭坛台阶的同伴们。他又呜咽着叫了一声,他几乎张不开嘴,因为他的颌骨僵住了,但同时他的颌骨又像是橡胶做的,正在无比费力地慢慢打开。门闩的嘎吱声像鞭子一样吓得他一抖。他哆哆嗦嗦地扭动着身子,想努力挣脱箍进肉里的绳索。他用比较有力气的右胳膊猛拽,直到疼得难以忍受,才不得不停手。他看到双开门打开,火光未到,他就已闻到了火把的气味。仅缠着一条仪式用遮羞布的祭司侍从们走向他,一面鄙夷地看着他。灯光映在汗淋淋的身体上,映在插满羽毛的黑发上。他们松开绳索,再用像青铜般坚硬的滚烫手掌抓紧他。他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被四个侍从猛拽着拖上狭窄的过道,一直是仰面朝天。举火把的人在前面走,微微照亮过道。过道的墙壁湿湿的,天花板低低的,侍从们都必须垂着头。现在,他们抬着他走啊走,这就是终结到来了。他仰面朝上,离尖石嶙峋的天花板仅一米之遥。时不时,火把会将天花板照亮。等到天花板消失、星辰出现时,等到吼声如火、舞蹈如荼的石阶在他面前向上延伸时,那就是终结来临了。过道长得没个尽头,但它终将走完,他马上会闻到缀满繁星的夜空下的自由空气,但是,还没有,他们还在粗暴地猛拽着他在红色暗影中不停地走着。他并不愿意这样,但是,他怎么能阻止这一切呢?他们已经抢走了护身符,那是他真正的心脏,是生命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