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13页)

钟跃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陕北地区有很多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老汉竟是民歌高手。杜老汉虽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儿,但他这一生几乎是在性压抑中度过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汉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来,杜老汉这辈子除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基本上还算是个光棍儿。钟跃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人类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自身的痛苦时,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的求变通的情绪,这就是苦中作乐,借以稀释现实的苦难。对杜老汉这类的老光棍儿来说,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很直截了当的,他们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体,是否美丽温柔并不重要。他们没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饱肚子,炕上再有个婆姨就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就这点儿要求他们却得不到,于是,酸曲儿就产生了。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陕北民歌简直是个富矿,流传在民间的歌词至少有数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词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在那种热辣辣,赤裸裸的语言面前,中国上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染竟荡然无存,这就是真正的酸曲儿。

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来: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

死黑门的裤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

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腰腰,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

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杜老汉的两颗门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风,但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经看见那“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钟跃民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杜爷爷,再唱一首,太有味儿了。”

杜老汉唱得兴起,又换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站在奴家门上,

娘问女孩什么响,

东北风刮得门栓栓响。

二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进了奴家绣房,

娘问女孩什么响,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问女孩什么响,

垛骨石狸猫撞米汤。

四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脱下奴家的衣裳,

娘问女孩什么响,

脚把把碰得尿盆子响

……

钟跃民笑道:“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动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话来得真快,情郎哥更实际,只管办事,一声不吭,有什么娄子有女方顶着,杜爷爷,这信天游里咋这么多酸曲儿?”

杜老汉点起一袋烟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钟跃民问:“为什么心里苦?”

“日子过得没滋味,唱唱心里好过哩。”

钟跃民拉过正用石头轰羊的憨娃说:“憨娃,你放羊为了啥?”

憨娃连想都不想脱口说:“攒钱。”

“攒钱为啥?”

“长大娶媳妇。”

钟跃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记娶媳妇了?我还没娶呢,憨娃,娶媳妇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攒钱,给娃娶媳妇。”

“娃娶了媳妇再生娃,再攒钱,再生娃,对不对?”

憨娃点点头。

钟跃民长叹一声:“那他妈活个什么劲儿?攒钱,生娃,再攒钱给娃娶媳妇,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爷爷,咱农民这辈子图个啥?”

杜老汉奇怪地看着他,仿佛钟跃民问出一句废话,他反问道:“有地种,有饱饭吃,有娃续香火,咱还要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