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老胡同1号(第4/9页)

433曹家。一凡的父亲曹葆章,从耳鼻眉梢长出浓毛。他四十年代在四川做过县长及国大代表,解放后自然不得烟儿抽。一凡与我同岁,小妹一平和我妹妹珊珊同岁。两家的孩子来往频繁,推门就进。一凡上有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一个嫁给积水潭医院的医生,七十年代初去了香港。

434庞家。庞安民原是武汉交通银行经理,有一种见过钱的镇定。他夫人在义利食品厂当会计,等于掌管天堂的钥匙(特别是困难时期)。大哥庞邦本是画家,大嫂孙玉范长年卧病在床(另辟章节细说)。小妹庞邦选是师大女附中高才生,心高气傲。小弟庞邦殿内心疯狂,一度写过小说,后来成了数学家。

421马家。马德诚是孙中山侍卫官马湘之子。当年陈炯明在广州叛变,攻打总统府,马湘背着孙夫人逃出来,孙夫人不幸流产,再不能生育。据说孙中山临终前嘱孙夫人:“马湘一生追随我,必须保障他的生活费用,把他的子女都培养成才。”当年马湘几乎每年都来京小住,散步时腰板挺直,一派军人气概。两个孙子大胖二胖后来分别成了教授和名医,未辱没国父的期盼。

423刘家。刘鹗业为人敦厚,苦心躲过历次运动,提早谢顶。他夫人是中学老师,家有二女。我们两家交情甚深,说来有特殊缘分:由于紧急分娩,我母亲为他们的小女儿在家接生。

424葛家。葛志成是“民进”秘书长,乃本楼最高行政长官,每天有专车接送。他在上海当小学教员时搞地下工作,解放后进京城在教育部当官。他平日深居简出,好像继续从事地下工作。夫人华锦是八中党支部书记。过继的葛家铎与我们初识时百问不答,得名“葛不说”。他们家拥有全楼唯一一部私人电话。

422沐家。沐绍良曾是商务印书馆的老编辑,长年病弱,加上“文革”受冲击,于一九六九年去世。家有两龙两凤,两凤来自第一次婚姻,早就远走高飞。遗孀方建民年轻得多,温和内敛,独自把两个儿子养大。长子沐定一跟我同岁,后考进八中。弟弟沐定胜(小京)排行最小,写得一手好书法,曾获全国书法大奖,凭这本事从工厂调进现代文学馆。他与我一度情同手足,甚至帮《今天》刻过蜡版。

一个男孩进入青春期,往往要有人点拨,相当于精神向导或心理治疗,最好是一位成熟女性。

我们管434室的庞邦本叫大哥。他一九五一年参军,在部队搞美术,转业后上大学,在中学当美术老师。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他在北京公安局专为“右派”画家设置的工作室绘制交通图标。“文革”期间被发配到河北邢台汽车修配厂,他设计的重型卡车外形,跟如今科幻电影的外星人战车差不多。

大嫂孙玉范是日本“战争遗孤”,生在大连,一九四五年父母撤离时遗弃了她,由中国人收养。那时她仅三十多岁,肤色黑,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大哥的摄影技术一流,为大嫂拍的肖像照比得上电影明星:头戴红色方格头巾,背靠白杨树,带有浓郁的俄罗斯情调。

434室是楼里最大的户型,两室一厅,大嫂长年生病卧床,独占小客厅,厚厚的窗帘隔开喧嚣的世界。她特别善于倾听,三言两语点出问题的要害,让人心悦诚服。

一九七○年初冬一个晴朗的下午,大嫂和我们一帮少男少女出游。从三不老胡同1号出发,欢声笑语,拥上14路公共汽车。我们来到中山公园,在枯黄的草地上围成圈打排球,大嫂身穿高领黑毛衣,像教练进行场外指导。天色暗下来,我们步行到新桥饭店西餐厅吃晚饭。那是她给我留下的唯一的户外形象。

我和康成、一凡形影不离,被大嫂称为“三剑客”。见大嫂并非易事,先得看庞伯伯脸色,等他下干校了,还得忍受钱阿姨唠叨,她也终于回扬州老家了,大哥平时在邢台,每月回来休假一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