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第2/3页)

吆喝往往配有乐器,比如:卖烧饼麻花的用木梆子,耍猴儿的用大锣,收购破烂儿的用小皮鼓,卖冰镇酸梅汤的用两个小铜碗,上下一掂铜音串串,叫“冰盏儿”。还有剃头的用“大音叉”,用铁板在中间一拨,那铮铮颤音先把人弄蒙了,就势按那儿,不管头发长短,先剃成秃瓢儿再说。“磨剪子来戗菜刀——”磨刀的用“铁头”,即五片铁皮串在一起,哗啦作响。

楼下传来最令人激动的吆喝声:“冰棍,三分一根儿,五分一根儿——”那三分的是红果、小豆冰棍,五分的是牛奶冰棍。我兜里只有两分钱,估计和卖冰棍的老太太讨价还价,能弄一根缺棍或半化的红果冰棍。

刚从收音机听完侯宝林的相声《服务态度》,我跟一凡就跳进刘海胡同副食店,模仿相声中的段子唱起来:“买卖买卖和气生财,上柜台来笑颜开,休要发困莫发呆,像你这买卖怎能不发财……”没唱完,就让人给轰了出来。

最想进入我们生活的是蚊子,防不胜防,人类用扇子、蚊香和敌敌畏试图保持距离,没用。夏夜充满蚊子的轰鸣。蚊子拐弯声特别,有金属硬度,夹杂着幽怨与威胁,放大一万倍,估摸就跟导弹追踪目标的呼啸一样。各种蚊香应运而生,可蚊子很快就适应了,甚至像瘾君子,在云雾中飘飘欲仙,发出陶醉般的叹息。当年《北京晚报》有幅漫画:床下放了四个点燃的蚊香,把人熏死了,一只蚊子照样叮在鼻子上。

我手持蝇拍,在罗儿胡同副食店门口,借助一块臭鱼头打苍蝇。打死一只,用竹夹子捏起,放进玻璃瓶,数了数,只完成任务的三分之二,按学校规定,每人每天要打死至少五十只苍蝇。那群苍蝇嗡嗡叫,低空飞行,就像日本的神风特攻队冲向那鱼头,不惜粉身碎骨。

夏天是蛐蛐和蝉的天下。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默在诗中这样写道: “蟋蟀疯狂地踏着缝纫机。”就是这些小裁缝缝补着我童年的日日夜夜,让我梦魂萦绕。我在护国寺的“百花深处”买了只蛐蛐,放在小瓦罐里,用葎草探子引它开牙,它自以为得胜时振翅高歌。有一天罐子没盖好,蛐蛐不见了,我急得翻箱倒柜,而它一直藏在我家某个角落,疯狂地踏着缝纫机。

小暑后,蝉蛹出土,鸣声四起。蝉,学名金蝉,俗称知了。法布尔在《昆虫记》中写道:“蝉翼后的空腔里,带着一种像钹一般的乐器。它还不满足,还要在胸部安置一种响板,以增强声音的强度,蝉为了满足对音乐的嗜好,确实作了很大的牺牲。因为有这种响板,使得生命器官都无处安置,只好把它们压紧到最小的角落里。”其实它们纯粹是噪音制造者。把北京吵得天翻地覆,天越热越来劲儿,让人心烦意乱。我跟楼里的孩子们一起去粘知了。先把面粉淘洗成面筋,置于竹竿顶端,再由善爬树的攀到大树杈上。被粘住的知了浑身颤抖,不再鼓噪。

一到中秋,知了退出舞台,蝈蝈粉墨登场。卖蝈蝈的小贩出现在街头,不用吆喝,那叫声就是最好的广告。与知了相比,蝈蝈叫声十分悦耳。蝈蝈长得就顺眼,像外星人——蓝脸粉肚紫翅膀。被关在竹篾编的笼子里,它们心满意足,直到唱彻漫天大雪。

加入少先队后,我最高只混到小队副(一道杠臂章),这近乎耻辱,连我弟弟都当上中队长(两道杠)。幸运的是我被选为鼓手,让我欣喜若狂。这显然与我热爱的苏联电影《少年鼓手的命运》有关:鼓手谢廖沙的父亲是个工程师,因丢失了机密文件被捕入狱。特务伪装成老红军战士,乘虚而入。最终被谢廖沙识破,勇敢地和敌人展开斗争……

我敲的是那种军乐队小鼓,用皮带斜挎身上,两手各持一鼓槌,白手套白衬衣白长裤外加红领巾——少年鼓手赵振开,多么光荣的称号。敲鼓看似简单,只有内行才知其难度,那鼓点复杂多变而清脆利索,像匹骏马奔驰。我的问题是协调能力差,顾此失彼,倒像是两头拉磨的瘸驴。在谢廖沙精神的引导下,我苦练基本功,平时没鼓槌,我就用铅笔或手指代替,成了魔怔,在课桌上门上玻璃窗上簸箕上,甚至在公共汽车车身上,咚咚哒啦哒啦咚——差不多练了仨礼拜,两头瘸驴总算离开磨盘,但还是磕磕绊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