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巷(第2/2页)

第三次我到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这回是我自动去访问的。M先生照旧孑然一 身地隐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描着坚致有力的线而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愉快。只 是使我惊奇的,他的深黑的须髯已变成银灰色,渐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发不能容宰 相,也同闲客满头生”之句,同时又悔不早些常来亲近他,而自恨三年来的生活的堕落。现 在我的母亲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于“无常”,不复如前之悲愤,同时我的生活 也就从颓唐中爬起来,想对“无常”作长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诗词中读到“笙歌归院落, 灯火下楼台”,“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等咏叹无常 的文句,不肯放过,给它们翻译为画。以前曾寄两幅给M先生,近来想多集些文句来描画, 预备作一册《无常画集》。我就把这点意思告诉他,并请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许多可找 这种题材的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佳句给我听。最后他翻然地说道:“无常就是常。 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我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怪不得生活异常苦闷。他这话把 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 画一册《常画集》。《常画集》不须请他作序,因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这一天我走 出那陋巷,已是傍晚时候。岁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独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 问价钱跨上黄包车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那一会,似觉身在梦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