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篇 艮岳案 第一章 通神(第2/5页)

而云戴,本就精于山水园林造景,最擅楼台亭轩与花木水石之呼应掩映。李度则一向心无成见、因势赋形,见了艮岳奇峰秀谷,自然能生出许多佳构妙思。对此,黄岐不能不忧虑。

好在年初,一桩事牵扯了李度的心思。工部编订《百工谱》,李度被邀去参议。听到《百工谱》,黄富贵自然也难免心动,但李度是官户出身,其父李诫又曾奉旨编定《营造法式》,他入《百工谱》是理所当然。想要争,得费些气力。艮岳楼台图稿时限又紧迫,黄富贵反复盘算后,只能弃掉那一头,只专心攻取艮岳这一头。谁知上个月,李度竟不知下落,四处寻不见。听他徒弟说,艮岳楼台画稿才完成一小半。今天是期限最后一天,明早就得交稿。即便能找见他,也已经来不及了。上天做成,一个劲敌便这般自行消失。

剩下的便只有云戴了。

梁师成差了后苑造作所一位内侍殿头官来催督此事,那殿头官找不见李度,怕再有遗失,便将黄岐、云戴和李度的徒弟白岗监押在艮岳山脚下一座宿院中,派了门值轮班看守,让他们在那院中绘制画稿。黄岐、云戴、白岗都已先后完成画稿,明早便要进呈御前。一生大计,只在今晚。

黄岐起初并没有这杀人之心,是被云戴一步步逼出来的。

那殿头官将他们禁闭在那宿院中,只许他们各自带一个徒弟伺候,另派了一对庖厨夫妻照料他们的饭食。黄岐带了大弟子陈宽,这弟子自幼跟随他学艺,已近二十年,一向极恭谨小心。可到了那艮岳宿院中,陈宽却性情大改,虽不敢违逆顶撞,眼中却时时露出怨愤之气。有一回,黄岐无意中撞见陈宽和云戴的徒弟在中厅门边低声说话,一见到他,两人忙各自躲开。黄岐这才明白,自然是云戴派了徒弟来挑拨陈宽,离间他们师徒,扰乱他的心绪。云戴一向自诩淡泊,黄岐却从来不信人真能超然物外,到这要紧关节,真性便会逼现。

云戴手段不止于此。黄岐有一桩旧耻,其他人并不知道,只有云戴一人知晓。那还是四十年前,黄岐才十六岁,刚拜师不久,跟着师傅去给前朝名臣沈括修造府第,云戴和他师傅也应募了那差事。到饭时,那府里端出几笼热馒头。黄岐正饿,分到馒头后,忙大咬了一口,里头竟是肥鲜的羊肉馅。他父亲只是个小木匠,家里儿女又多,一年难得吃到一回羊肉。黄岐忍不住惊呼了一声:“羊肉!”他随了父母的密州口音,肉字读出来是“幼”音。大家听到“羊幼”,全都大笑起来,从此都叫他“黄幼幼”,其中云戴笑得最古怪。过了几年,大家各自分散,才渐渐没人这么叫他了。可是到了艮岳宿院,几天后,那厨妇不时便要蒸一回羊肉馒头,端来时,又偏生连连念叨“羊幼馅”。黄岐听一声,心里便如被揭开一层皮一般。起初他还以为只是巧合,后来发觉那厨妇说“羊幼”时,不时瞅着他,眼里露着打探暗笑之意。他再不怀疑,一定是云戴暗中唆使那妇人来羞辱自己。

即便如此,黄岐也绝未生出杀心,直到惊闻了一件事。

有一天,那厨妇又来送饭菜,弟子陈宽去后院净手,黄岐正在案前描画艮岳北面万岁山东峰万株梅树间一座山根堂馆,名叫萼绿华堂。那厨妇凑过来唤他用饭,一眼瞅见案上的图稿,不由得惊奇道:“这幢楼和云作头画的一模一样呢。”黄岐听了大惊,忙问是哪座楼,那厨妇指向南面寿山山脚那座楼。

寿山两峰并峙,青嶂如屏,峰顶之上开凿深池,设有闸门,山坡垒叠灵璧紫石。开闸之时,水瀑喷涌,飞泻而下,汇入山脚一片大池,名叫雁池。池北矗立一座高楼,官家已经定名绛霄楼,是自南进入艮岳,迎面所见第一要紧之处,自然得构型雄秀、气象宏丽。这正是黄岐最擅长之处,他却丝毫不敢轻忽,花费了半个多月,才精构细设而成。楼体形制略似宫中睿谟殿,但瓴脊矫劲,飞檐秀逸,殿基一半悬架于雁池之上。楼身彩画,以金、红二色为主,后映飞瀑,前照碧水,宏壮之外,更增凌虚飞升之态,正合“绛霄”之意。他反复观摩,觉着这恐怕是自己生平第一佳构,当今世上,应无第二人。然而那厨妇所指,正是这座绛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