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篇 萝卜案 第七章 蜜麻酥(第2/5页)

然而此时,柳七却忽然觉得,同舟同路,哪里就真的同心同意?舟总要到岸,路总须分岔,人终还得独个奔前程。就像他爱填词,却从来不愿让这些朋友知晓。这些人生下来便在尘里走、土里滚,眼和心全被汗泥蒙住,有口肉吃、有碗酒喝,便已是满福,哪里知道人生在世,还有些清雅高远的物事?说给他们听,恐怕比说自己爱吃猫屎,更让他们惊怪。乌扁担若听到,怕会头一个笑起来,至于解八八、唐浪儿他们就更不必说了。

想到此,积压心底多年的孤情悲绪顿时涌了上来,将他浑身浇得冰冷透骨。他停住脚呆望着林子外高天远云,怔怔吟了一阕《采桑子》:

小窗孤枕清明夜,月上枝丫。月上枝丫,人似油灯梦似沙。

春风细柳寒食路,又见飞花。又见飞花,望尽天涯何处家?

吟罢,觉着自己以往所填几千首,都不及这一首。便又反复吟诵了几遍,愈品愈有滋味,郁闷也随之而散。他心想,柳永听了,恐怕都会屈指赞赏。想到此,他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来。来京城后,他这是头一次开怀而笑。

心胸开敞后,他不再计较乌扁担粗鄙,倒是想起另一桩心事——身为词家,第一便是要怜香惜玉。柳永便是这般,否则天下那些歌伎怎么会如此眷慕他?他潦倒终老,死后无人安葬,那些歌伎集资安埋,并年年清明相约去他坟上祭奠。柳七却至今从未亲近过女子,这是他心头最大之憾。

乌扁担劫走的那小娘子既能织那般精贵的刻丝,自然不是一般丑蠢妇人。她落到乌扁担手里,就如柳永的词被村头刘二牛那等蠢夫脏口玷污一般。

柳七从不屑和人口角争执,只有一回,那是十五岁还在乡里时。有天他正在田里抡锄翻土,正累得腰都要折了,村头那个刘二牛从田边走过。刘二牛似乎灌了些黄汤,张着臭大嘴,扯着烂喉咙,竟在乱吼柳永那支《蝶恋花·伫倚危楼》。这是柳七心头最爱的一首柳词,尤其末尾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不知吟诵过多少遍,只要念起,心头总会一阵醉涌。刘二牛却挨了鞭一般,一遍又一遍哀号个不停。柳七听得心如刀割,实在受不得,握紧锄头追上去,一锄将那蠢夫敲晕。等那蠢夫醒来后,连自己爹娘都认不得了,整天流着口水傻笑,不住声反复号着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七见了,越发懊悔,却也无可奈何,从那以后,只能远远躲着那傻儿。

这事他不愿多想,便将思绪扯回到乌扁担的事,心想,柳永若是换作我,若知道那姓朱的小娘子有这遭遇,必定会尽力去救。我怎能忍心不顾?他胸中涌起一阵从未有过的慷慨,如同白衣卿相、浪荡才子柳永附体了一般,大步向林子外走去。

出了林子,是一片大水塘,水塘对面一带竹林,竹林后有一院大宅子。有回柳七在这南郊寻生意,乱穿乱绕,无意中寻见这座宅子,见宅院宽阔、门楼轩昂,便去叩门询问。没想到开门的竟是乌扁担。

原来这宅子主人是朝里官员,被差遣去南方赴任,举家南迁,只留了个老院公看守宅子。那老院公有回进城,回来雇轿子,正是乌扁担和任十二抬。乌扁担虽然粗鲁,却极敬长者。那老院公也是独自寂寞,便常邀乌扁担来这宅里闲谈玩耍,一来二去,竟结为了义父子。

柳七猜测,乌扁担若是拐了那小娘子,在这京城没有别处可躲,恐怕只能藏在这宅子里。他走到那宅子门前,见院门紧闭,四下寂静。门边一株大李树,落了许多李花在地上,都已枯败,门前一道行人处踩得稀烂。

柳七望着那门,又有些踌躇,但还是上前抓住门环,轻叩了两下,里面没有动静。他略加了些力,仍没回应。乌扁担若真的躲在里面,自然不敢见人。他试着推了推,吱呀一声,半扇门竟应手而开。他有些吃惊,小心向里望去,院里花木繁茂,也落了一地的花,静得没一丝声响。他望了一阵,仍不见动静,便抬腿迈过门槛,轻轻走了进去。一眼就瞧见一顶轿子搁在院门左边,半旧绿绸轿帘上绣着个“王”字,正是乌扁担受雇那家的轿子。轿子后面靠着门墙有间小瓦房,柳七上回来时,乌扁担带他进去过,那老院公就住在这间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