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儿书初稿(第4/5页)

当时我不知道这是人之常情,以为我是有缺陷的,爱拉屎,每当一群小朋友在一起好好的,我忽然拉了裤子,我就崩溃了,刚刚获得的一些做人的信心荡然无存。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情形下有的自我意识,我是在一次次当众出丑中强烈感受到的,我来了,我在这儿,倍儿让人讨厌的一个家伙。

现在都讲人能被生出来是得了冠军,中了头彩,单为此就该对这趟人生感激不尽倍加珍重。我来的时候可没这么想,一点也不像一个闪亮登场。你见我小时候拍的照片都皱着眉头,不高兴,还有一张干脆是哭的,那是我对做人的真实看法。这个世界上来给我一个下马威,吃饭跟抢命似的,每天至少尿一次床,和小朋友打一架,挨老师一顿骂,当众或背地里哭一场,谁也靠不上,只能靠自己,而自己也很不靠谱。

很难,学做人很难,难在收拾,自己是一个烂摊子,不懂也要装懂,沐猴而冠,鉴貌辨色第一要学会。要忍,从生理需要练起,这个功夫练好了,装其他的孙子也就是小菜一碟。送你去幼儿园,不是家里无力抚养,有一种担心,怕在家里长大的孩子将来不能适应社会,也确实看到在家娇生惯养的孩子上学后被其他抱团儿的孩子排斥,变得孤僻,影响了性格。从我这里就希望你具有讨人喜欢善与人相安无事的能力。人的宿命是跟人在一起,我不是国王,可以把你一辈子放在身边,早晚你要离开家,越小越容易得要领,痛苦越少,或者说痛苦是一样的,越小越容易忘记。一般认为三岁就该去学了。小狗生下来为人抚摸,长大就把对人忠诚当做自己的天性。不知道你的内心,看上去很令人欣慰,两三岁就会看人下菜碟,一屋子人你一进去就知道谁是老大,越没靠山越会来事儿,从来不自个儿找亏吃。大家都说你这眼力见儿和乖巧劲儿像我。瞧,一代就形成遗传,到你的孩子,不会生下来就是个马屁精吧。

我是在保育院变成油子的,一件事首先不在于对错,而在于可不可以当着人做,是否能给出一个很好的理由。永远不要相信别人会原谅你,只要有可能就否认一切。打算撒谎最少要有两套方案,一个被揭穿就撒第二个。这就是大人说的两面派。这才能在我长大后非常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是我最重要的品格,每次遇到麻烦就是凭借它转危为安,乃至化敌为友。一直有蛊惑和压力让我放弃这才能,书啊知识分子的呼吁以及来自我内心的声音,我都扛住了,没意气用事。经验告诉我,大部分人不配我用诚实的态度对待。诚实大多数时候不会使事情更简单,反而导致尴尬和不必要的浮想联翩。一般会被指为缺心眼儿,同时助长一种极为不良的心态:自大。要诚实,先要有条件,诚实之后别人也拿你没办法。

保育院的快乐都是恶作剧,要么是看人出丑,偶有几瞥同龄女孩的友好眼神儿。孩子的单纯在那里都是粗鲁,没见过通常表示爱意的拥抱和亲吻,对人好也是用侵犯对方的方式表达,只有这样才能和别人的身体接触。这样的环境,对别人始终抱有警惕,要不断判断对方的意图。把人分成两类,可以欺负的和不可以欺负的。和强者结盟,因为和弱者在一起就意味着你也是弱者会跟他一起被欺负,渐渐习惯毫不同情弱者。献媚和屈从是每日的功课,渐渐练出一副巧嘴和笑脸。最困难的是打架,大家看着你,必须打,否则不会被强者圈子接纳。我是胆小的,知道自己不行,还要去,每次去都十分恐惧,硬着头皮坚持。去打架,是我一直到少年时代的最大的噩梦,总怕露馅。八岁时,和大大在楼前跟二单元的屁巍子打架,一棍子打在人家头上,人家没事,我一屁蹾摔在冰上。十四岁在神路街打一个在路边玩扑克的人,人家都失去知觉了,仍抱着人家的头拍砖,脑子一片空白,后来为这事进了朝阳分局。最恐怖的朋友就是到处惹事一喝酒就闹酒炸的。长大后最轻松的就是一个人遇到事可以忍气吞声地走开。我在白塔寺等公共汽车时曾被一个人从车上踹下来,一句话没说。当兵时和一个老兵骂起来,他要动手,我立刻向他道歉。在中央警卫局开的翠微宾馆,我的自行车被看门的撒了气,本来是我发火,人家一发火,我就走了。这是我的性格,苟全性命于乱世,惹不起躲得起,富贵可淫,威武可屈。很高兴你是女儿,这样你就不必受这份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