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利亚

世界五大洲,可利亚去过三个。不到七岁的狗,它已然是个老江湖倦客。早晨遛它走在阿布贾的街头,它是一副哪儿都逛过的神气,要不是我手里牵的狗链拴在它脖子上,大概就成它遛我了。街口上有个荒弃的楼房,二层楼没有顶,荒草从黑洞洞的窗口伸出来。弃屋里住着四五户人家,大概相当于中国称为“盲流”的一类人。他们有一大群孩子,可利亚一出现在街上,这群孩子就欢呼:“快看啊!我们的狗来啦!”他们背上驮着弟妹,或者头上顶着大水桶,一下子跑上来,眼睛看着可利亚,再来看我,希望得到允许能碰一碰它。可利亚却有点儿势利眼,爱答不理的样子,或干脆就跑到一边翻他们家长扔出来的垃圾。孩子的情绪丝毫不受挫伤,跟在我们后面叫:“拜拜!可利亚!”一直叫到我们远去。有一次,我带可利亚到几英里外的地方远是,路上碰到两个穿校服的小学生,一男一女,看上去是一对兄妹。他们站下来,瞪着可利亚。我赶紧捋住狗链,怕吓着他们。但两个孩子突然叫道:“可利亚!”可利亚居然有这样大的名气,令我大大吃惊。想来那群盲流孩子和这两个孩子同上一个学校,可利亚的名声就那么流传开来。

一路走过许多大使馆的住宅,碰见门卫和杂工们,也都会跟我开玩笑说:“把你的狗赏给我吧!”我一来就发现尼日利亚人不用“Give”,而多用“Dash”,似乎是一个不经意、随手一掷的动作。给小费,就是“Dash”几个小钱。若送礼,也是“Dash”。我把一个收音机送给我们的司机,他跟来瑞说我把收音机dash给他了。我脑子里不由出现这样的画面:某人把几个铜板随手往身后一抛,镜头切过去:一双手接住这些铜板,镜头上摇:接钱者感恩的脸。我久久玩味这个词,认为应该把它作为“赏”来理解。仅仅一个动词,就把这地方的传统表现出来了。一个多世纪的殖民历史,提炼出这样一个动词。现在满街的人要我把可利亚dash给他们。难怪可利亚更加狗仗人势,浑身的优越自在。

三个月后,可利亚不自在了。它常常坐卧不宁,前爪后爪一起开弓,满头满脸,浑身上下地挠痒。我扒开它头上又长又卷曲的毛发检查,发现了我最不想发现的东西。它居然长了癞痢。可利亚没有交上过任何狗朋友,哪儿来的传染途径呢?想必是非洲活力无限的细菌可以空降。从黄页上查到了几位兽医的名字,马上和他们取得了联络。不巧接电话的都是护士小姐,告诉我兽医全出诊去了。一位朋友说最好不要病急乱投医,在阿布贾做任何事都要有熟人推荐。找兽医一定要在外交人员中打听,等谁推荐一位医术医德可靠的。被推荐的兽医叫默罕默德,一打电话,他也出诊去了。看来此地的兽医服务十分到位,全是行医上门。我说我可以去兽医院,省得医生跑腿。护士小姐口气犹豫起来,但最后还是把地址告诉了我。医院就在很有名的超市旁边,想来兽医院的招牌也不小。

我的司机对阿布贾熟悉至极,再偏僻的门牌,他毫不费劲就能找到。而他开车在超市前面的马路上走了几个来回,仍是找不着这家兽医院。忽然一开窍,他把车拐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荒草丛生,荒草上晾着洗干净的衣服。两旁不规则地坐落着一些棚子,挂有饭店、酒吧、发廊的牌子。依照门牌号码往里走,兽医院应该就在小巷深处。路过一家礼品店,是由一个集装箱大货柜改装成的。据说尼日利亚什么都可能在一夜间消失,不知是否包括此类大货柜。它从某个地方一夜间消失了,再从另一个地方一夜间冒出来时,已经成了个礼品店了。等司机把手里的门牌号码和眼前的对照时,我想他这回一定找错了门。一个锈迹斑驳的大货柜,门框上用白漆懒洋洋写了个门牌号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门内昏暗中一声喝问传出来:“找谁?”一听是个女人,我释然了。我说找一家兽医院。她说:“这就是兽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