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 序

博源基金会是由秦晓与何迪两位先生倡议成立的一个学术性团休,着眼于当代问题的研究,秉持开放、理性、包容的精神,志在建立一个学术的平台。秦晓在《当代中国问题研究:使命、宗旨和方法论》一文中说:“‘当代中国问题’可以表述为中国的社会转型,即从一个前现代性(传统)社会转变为一个现代性社会。这一转型自晚清始已经历了100多年的历程……到今天它依然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哈贝马斯语)。重新提出这一问题,有序地推进这一进程,关乎中华民族的前途和命运,是对政治家、社会精英和民众社会历史责任感的呼唤。”

为此,博源基金会在2008年提出中国经济转轨与社会转型课题的基础上,于2009年3月的理事会上又提出了编辑出版《现代性与中国社会转型》丛书的构思,指出:“中国的现代性转型是一个跨世纪的,至今未完成的方案,是一个需要对现代核心价值观,对未来模式和路径重新认定的历史使命。是一个决定中国未来走向的、不可逾越的现实问题,对这一问题展开深入研究和讨论,以求在更大的范围内寻求社会共识,应该成为基金会的重点工作之一。”

我很认同博源基金会诸君的看法与价值理念。百年以来,中国长期处于国族求生存、发展而起的各种变革运动中,从曾(国藩)、李(鸿章)的洋务自强运动,到康(有为)、梁(启超)的维新变法(包括清代“废科举,设学校”),到民初的新文化运动,以及1911年国民党共和革命,1949年共产党社会主义国家建构,一直到1978年开放改革所展开的经济为中心的现代化发展。这一连串的变革运动背后,确有一股强烈的动力,那就是求国家之富强,求民族的独立与尊严。但无可讳言,这一连串变革运动,不论是自觉的或不自觉的,自愿的或不自愿的,都在向“现代的西方”借鉴学习,向西方取经(应指出,社会主义也是西方的,它是“反西方的西方”)。从器物到制度到启蒙的价值理念(如理性、自由、民主、人权等)都一一进入中国。故百年来,中国在经济、政治、文化学术乃至生活形态方面均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巨大的变化,从根本上说,是中国的现代化运动造成的。百年来一系列变革运动实是不同层次、不同领域的中国现代化。整体上,中国现代化是一个有方向性的历史过程,即是从一个前现代性(传统性)社会向现代性社会转变,亦即是中国现代性的建构历程。我们应该强调指出,中国现代性的建构绝不仅是求国家的富强(经济现代化是而且仅是现代化的一个组成部分)。中国的现代性。不多也不少,是指一个中国的现代文明秩序。中国前现代杜会的传统的文明秩序(一个主要以儒学三纲六纪为规范的帝国秩序)已倾圮解体,而中国的现代文明秩序还远远没有完全建立,今天仍处于一个社会大转型的过程中。我们应理解,中国的社会转型,其意涵实远不止是中国历史上的朝代更替。也不仅是像美国反殖民的独立革命。还是涉及器物、制度和价值系统的文明形态的转型。

中国的现代性或中国的现代文明秩序的建立,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是以欧美的文明形态为参照系统的。150年前,日本明治维新的现代化,脱亚入欧,可说是第一个非西方国家以西方的现代性为范本而成为东方第一个现代国家。但值得特别指出者,日本的现代性之建立虽是以西方为范本,但是仍有强烈的日本文化的性格,故是不同于西方现代性的现代性。日本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有“共相”,也有“异相”。无可否认,欧洲依启蒙运动建构的新文明形态是现代性的最早的个案。19世纪以后,欧洲一直被视为世界先进的文明范式;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由世界的“兵工厂”而转为资本主义“自由之堡垒”,亦自然而成为“西方现代性”之表率。但不能忘记,1917年俄因共产党革命之后,社会主义(马列主义)已在资本主义之外提供另一条社会发展的道路。到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主义己形成一个挑战资本主义的世界力量。以俄国为领袖的苏维埃与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更构成了冷战时代东、西对垒的两大阵营。依马克思原本的理论讲,杜会主义社会应是“后资本主义”的社会。但在长期的冷战时代,在意识形态上,社会主义却是作为一种更优越的“现代性”(或曰“超现代性”)向资本主义的现代性挑战的,亦即社会主义是以拥有更优越的制度、价值的文明性向世界宣称的。诚然,社会主义所描绘之彼岸的自由王国的理想是无比浪漫动人的。恰恰因此,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落差比资本主义的也更大。列(宁)斯(大林)路线的社会主义实践,在世界范围内,程度不同地出现问题或异化,而“文化大革命”乌托邦式的冒进路线,更把中国推向亡党亡国的边缘,幸因1978年的开故、改革而转危为机。1991年,苏联社会主义的瓦解,不啻宣告了社会主义的“现代性”计划的顿挫。正因为如此,才会有福山(Francis Fukuyama)名噪一时的“历史的终结”这样的看法。他说那些可以代替西方自由主义的可行的系统方案,已经彻底穷尽了,他说世界可能已到达人类意识形态演进过程的终点。西方自由民主体制得到了普遍化,成为人类最后的政体形式。诚然,福山的论断具有浓厚的西方自由主义者的偏执性,须知,资本主义的现代性并不因社会主义的“现代性“计划的“失败”而理所当然地取得终极的正当性。其实,欧洲的两次世界大战已经深刻地暴露了西方现代性的黑暗面,美国先后涉足与发动的越南战争与伊拉克战争,以维护自由与民主自居。却充分显露了霸道的政治性格,实不足以言为缔造全球政治秩序提供了范本。2008年10月爆发的全球金融海啸,其殃源正在美国的华尔街,更透显了资本主义之经济秩序有深层的结构问题与道德性缺陷。值得注意的是,20世纪80年代,欧美思想界出现了一场激烈的“现代性论辩”,西方知识人对西方现代性进行了批判与反思。诚然,德国社会学家韦伯在20世纪初即已指出作为西方现代性思想根源的启蒙运动的遗产,不是理性(Reason)的实现,而是“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的胜利,它不能导向启蒙思想家的希望(即普世的自由)的实现,而提出“铁箍”的警告。80年代的“现代性论辩”,循韦伯之思维,集中地表现为“理性的论辩”。哈贝马斯提出“沟通理性”以济工具理性的不足,他是西方现代性的维护者,但他承认启蒙方案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我们可见到的是,西方的现代性依然在自身反思中逐步修正。我同意波兰哲学家科拉科夫斯基(L Kolakowski)的看法,现代性方案是“处于永无止境的试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