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

三岔河口那边那块地,各种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应有尽有,无奇不有。码头上的东西,一半是本地的特产,一半是南来北往的船儿捎来的新鲜货;外来的玩意儿招引当地人,本地的土产招引外来客。于是,走江湖卖艺的都跑到这儿来赚钱吃饭,吃饭赚钱。可是,要想在这儿立足就不易了。谁知道嘛时候忽然站出一位能人高人奇人?把你一脚踢一个跟斗。

民国元年,一位打山东来的跤手无敌手。个子大赛面墙,肩厚似牛臀,臂粗如大腿,光头圆脸冒红光;浑身的肌肉一使劲,好比上上下下到处肉球,再动两下,肉球满身乱滚。这小子拿手的本事是摔跤时,两手往对手肩上一搭,就紧紧抓住,腰一给劲,就把对手端起来。你两脚离地使不上劲,他胳膊长你踢不上他,你有再好的跤法也用不上。他呢?端着你一动不动,你再沉再重也没他劲大。等你折腾够了,他把你往地上一扔,就赛给他玩够的小猫小狗,扔在一边。据说他这手是从小练的一个怪招:端缸。他爹是烧瓦缸的,开头叫他端小缸,天天端着缸在院里转;等他端缸赛端鸡笼子,便换大一号的缸,愈换愈大,直到端起荷花缸赛端木桶,再往里边加水,每十天加一瓢水,等到他端着一缸水在院里如闲逛,这门天下罕见的功夫就练成了。天津的好跤手挺多,可是没人想出能治他的法儿来。

别以为这端缸的山东小子能在三岔河口站住脚。一天,打河北沧州来一位凶悍的汉子,这汉子是练铁沙掌的。人挺黑,穿一件夏布褂子,更显黑;乱糟糟连鬓大胡子,目光凶狠,一看就知不是善茬儿。这人过去谁也没见过,他在山东小子面前一站嘛话没说,把夏布褂子脱下往后一扔,露出一身肉赛紫铜,黑红黑红,亮得出奇,肉怎么能这么亮?可是,端缸的山东小子没把他当回事,出手往他肩上一搭,跟手一抓,怪事出来了,居然没抓住;再一抓,还是没抓住,这黑汉子肩上的肉滑不哧溜,赛琉璃瓦,山东小子没遇到过这种肩膀这种肉,唰唰唰连抓三下,竟赛抓鱼,他忽觉不好——原来这黑汉子半个身子涂了挺厚的一层油,怪不得这么亮这么滑!可是抓不住对方的肩,端不起来,他的功夫就用不上了。就在他一惊一怔之间,这汉子双掌疾出,快如闪电,击在他的当胸,他还没明白过来,只觉胸膛一热,已经坐在五尺开外的地上,耳听围观的人一片叫好。

从这天起,三岔河口这块地,这沧州来的黑汉子是爹。

每天都有人不服,上来较量,个个叫这黑汉子打得像挨揍的儿子。这汉子双掌又快又重,能受他一掌的只待高人。

船夫上去一步蹬上小老头,两脚站在小老头双肩上。小老头看出不妙,摇肩晃膀,想把船夫甩下来。可是船夫任他左晃右晃,笑嘻嘻交盘着手臂,稳稳地一动不动。船夫整天在大风大浪的船板上,最不怕摇晃。

没想到半个月后就有一位怪人站在他对面。

这人赛个文人,清瘦小老头,穿件光溜溜蛋青色绸袍,一身清气立在那儿,眼角嘴角带着笑。没等黑汉子开口,他叫身边一个小伙子帮他脱去外边的长袍,跟着再把这长袍穿上。可再穿上长袍时,他就把两条胳膊套在袍子里面,只叫两条长长的袖子空空垂在肩膀两边,像两根布条。黑汉子说:“你这叫怎么一个打法?”

小老头淡淡一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决不用手打你。”这口气透着傲气。

黑汉子说:“真不用手?那么咱说好了——不是我不叫你用手,我可就不客气了。”

小老头说:“有本事就来吧。”

黑汉子说句“承让”上去呼呼几掌,每掌只要扫上,都叫小老头够呛。可是黑汉子居然一掌也没打上,全叫小老头躲闪过去。黑汉子运气使力,加快出掌,可是他出手愈快,小老头躲闪愈灵。一个上攻下击,一个闪转腾挪,围观的人看得出小老头躲闪的本领更高,尤其是那翻转,那腾跳,那扭摆,比戏台上跳舞的花旦好看。黑汉子打了半天,好像凭空出掌。拳掌这东西,打上了带劲,打不上泄劲。一会儿黑汉子就累得呼呼喘了。尤其小老头的空袖子,随身飞舞,在黑汉的眼里,哗哗的,花花的,渐渐觉得好赛和好几个小老头在打,直到打得他气短力竭,浑身冒汗,才住手,说了一句:“我服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