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指(第2/3页)

钱二爷这种长线都是先在画纸的两端各画一物,然后以线相连。比方这头画一个童子,那头画一个元宝车,中间再画一根拉车的绳线,便是《童子送宝》;这头画一个举着鱼竿的渔翁,那头画一条出水的大红鲤鱼,中间画一根光溜溜的鱼线牵着,就是《年年有余》。今天,钱二爷先使大笔在这头下角画一个扬手举着风车的孩童,那头上角画一只飘飞的风筝,若是再画一条风中的长线,便是《春风得意》了。

只见钱二爷在笔筒中摘支长锋羊毫,在砚台里浸足墨,长吸一口气,存在丹田,然后笔落纸上,先在孩童手里的风车上绕几圈,跟着吐出线条,线随笔走,笔随人走,人一步步从左向右,线条乘风而起,既画了风中的线,也画了线上的风;围看的人都屏住气,生怕扰了钱二爷出神入化的线条。这纸下边的小石子在哪儿,也全在钱二爷心里,钱二爷并没叫手中飘飘忽忽的线绕过去,而是每到纸下埋伏石子儿的地方,则再提气提笔,顺顺当当不出半点磕绊,不露一丝痕迹,直把手里这根细线送到风筝上,才收住笔,换一口气说:“献丑了。”立即赢得满堂彩。钱二爷拱手谢答,却没忘了扭头对黄金指说:“待会儿,您使您那根金指头也给大伙画根线怎样?”

黄金指没答话,好似已经输了一半,只说:“等着唐四爷画完再说再说。”脸上却隐隐透出点杀气来。他心里对弄垮使舌头画画的唐四爷更有根。

黄金指叫人把钱二爷的《春风得意》撤下,换上一张八尺生宣。

舌画一艺,天津无人不知,可租界里外边来的人,头次见到。胖胖的唐四爷脸皮亮脑门亮眼睛更亮,他把小半碗淡墨像喝汤喝进嘴里,伸出红红舌头一舔砚心的浓墨,俯下身子,整张脸快贴在纸上,吐舌一舔纸面,一个圆圆梅花瓣留在纸上,有浓有淡,鲜活滋润,舔五下,一朵小梅花绽放于纸上;只见他,小红舌尖一闪一闪,朵朵梅花在纸上到处开放,甭说这些看客,就是黄金指也呆了。白将军禁不住叫出声:“神了!”这两字叫黄金指差点头撅过去。他只盼自己的绝招快快显灵。

唐四爷画得来劲,可愈画愈觉得墨汁里的味道不对,正想着,又觉味道不在嘴里,在鼻子里。画舌画,弯腰伏胸,口中含墨,吸气全靠鼻子,时间一长,喘气就愈得用力,他嗅出这气味是胡椒味;他眼睛又离着纸近,已经看见纸上有些白色的末末——白胡椒面。他马上明白有人算计他,赶紧把嘴里含的墨水吞进肚里,刚一直身,鼻子眼里奇痒,赛一堆小虫子在爬,他心想不好,想忍已经忍不住了,跟着一个喷嚏打出来,霎时间,喷出不少墨点子,“哗”地落了下来,糟蹋了一张纸一幅画。眼瞧着这是一场败局和闹剧。黄金指心里开花了。

众人惊呆。可是只有唐四爷一人若无其事,他端起一碗清水,把嘴里的墨漱干净吐了,再饮一口清水,像雾一样喷出口中,细细淋在纸上,跟着满纸的墨点渐渐变浅,慢慢洇开,好赛满纸的花儿一点点张开。唐四爷又在碟中慢慢调了一些半浓半淡的墨,伸舌蘸墨,俯下腰脊,扭动上身,移动下身,在纸上画出纵横穿插、错落有致的枝干,一株繁花满树的老梅跃然纸上。众人叫好一片,更妙的是唐四爷最后题在画上的诗,借用的正是元代王冕那首梅花诗:

吾家洗砚池头树,

朵朵花开淡墨痕,

不要人夸好颜色,

只留清气满乾坤。

白将军欣喜若狂说:“唐四爷,刚才您这喷嚏吓死我了。没想到这张画就是用喷嚏打出来的。”

唐四爷微笑道:“这喷嚏在舌画中就是泼墨。”

白将军听过“泼墨”这词,连连称绝,扭头再找黄金指,早没影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