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4页)

幸好我有着良好的体力,可以在煤堆中兴致勃勃地挖掘,我建造了我的密室,它如此的完美,有一条长长的隧道,通向卧室,有数不清的机关暗器,足以抵挡一个兵团的入侵。我心满意足,对我的天赋倍感自豪,但也常常怀疑:我的家族一千年来本应该是一群心灵手巧的民工。但我有个病态心理又足以证明我出自中国历代皇族:看上个女人,就想把她藏起来。我在煤堆中的密室跟朱元璋建造的故宫,在性质上相同。一九八七年,我不由自主地爱上了我的老师……

语文老师每天总是很晚才离开学校,这样,在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骑了一圈以后,学校已是空荡荡。为了避免自行车发出响声,她总是慢慢推着车一步步向煤堆走来,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这一幕总是让贴在实验室窗口窥视的化学老师大惑不解。

煤堆中应有尽有,我在煤堆中提炼出了乌金,将它们贴在四壁,皮肤赤裸地贴在乌金上,有一种特殊的幸福感,但也常为此发愁,我不认识走私犯,以至于不能换来一分钱来为她买点东西。她从不跟我说她以往的经历,她住在哪里,她只与我分享黑暗,与她在一起,我失去了视觉。在乌金的包围下,总有微妙的回音,我可以清晰地听到她血液在流动,她发丝与肩头皮肤的摩擦……

她将我那个带锁的作文本挂在洞顶,然后说:“是灯了。”我已经不再写一个字给她,那个厚重的本子已经写满,因为她,我刚学写作,便已经掌握了现代汉语的全部奥秘。她总担心我在考试中的表现,因为“爱祖国、爱集体”的题目,我也往往写成一封给她的情书。有一次,市里统一考卷的题目是“我的老师”,她立刻惊慌失措,绕着我来回踱步,直至我写下“虽然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她告诉我的,但我太爱学习了,所以忽略了她的存在。我不了解我的老师。”——在这之后她才安静下来,写下这一行字,看着她的眼睛,在这一刻,我患上了名为心瓣阵痛的疾病,医生告诉我,我将被它纠缠终生……

我摔倒在南京的一所纪念馆门口,身旁站着位端庄的妇女,我忧伤地想到,我的语文老师现在也许变成这一样的气质。向后望去,馆深不见尽头,我问:“纪念什么的?”

“时间。”

历史是生命的蝉蜕。

我双脚的伤口流出血来,溢到鞋外,她看见,沉默了一会,发出“呀”的一声。在这个晚上,我失去了我的体力和继续游荡下去的勇气,站在我面前的妇女有着优雅的骨盆、光洁的额头,我需要睡眠,她有着语文老师一样“智慧的嘴唇”,看着她,我失去了知觉。

我感到自己睡在一片莲花塘中,钻入我怀中的是盛开的莲花。在黑暗中,我又抱住了语文老师,十几年前,我在乌金中抱住她时,我见不到她眼中的光,她的体温引发我内心最深处的情绪,这情绪不知来源于何时何地,也许是我的前生,我过去一百年的经历:

我是一只在草原气候中漫步的大象,长着弧线优美的牙齿,在庞大的领地迁徙、生育,最后我衰老了,独自离开,走向死亡。穿过一条秘密的丛林,来到一个召唤我的地方,那里有着数不尽的巨大白骨,那是我家族历代安息的地方。

我如此地相信这一幻觉,因为语文老师也叫我“大象”,她说我抱住她时,仿佛一头大象卷起丛草,灵巧地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她说,每当她睁开眼,看到我的头颅搭在她脖子上,异常沉醉的表情,她心底就会升起深深的欢娱,她愿意我爱她。

我醒了。

我躺在一间洁净的房中,睡在一张硬木床上,布垫只有薄薄的一层,在床边桌上放着一台九寸黑白电视,音量调到最小,我在纪念馆门口遇到的妇女坐在床脚,入神地看着,她侧对着我,线条舒展,她的双眼隐藏在阴影中,形状完好的眉毛极为放松,她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表情,却令我倍感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