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为何成了例外?(第2/2页)

说到宗教极端主义,就遇到了宗教问题。这个问题很大,我以后还要认真地作专题考察,但这次一路对比,已经强烈感受到中国在这方面的特殊性。不错,中华文明缺少一种宏大而强烈、彻底而排他的超验精神。这是一种遗憾,尤其对于哲学和艺术更是如此,但对于整体而言,却未必全是坏事。中华文明从一开始就保持着一种实用理性,平衡、适度、普及,很少被神秘主义所裹卷。中国先哲的理论,哪怕是最艰深的老子,也并不神秘。在中国生根的各大宗教,也大多走向了人间化、生命化。因此,中华文明在多数时间内与平民理性相依相融,很难因神秘而无助,因超验而失控。

宗教会让一个文明在较短时间内走向伟大。但是,当宗教走向极端主义,又会让一个文明在较短时间内蒙上杀伐的阴云。中华文明未曾在整体上享用前一种伟大,也未曾在整体上蒙上后一种阴云。它既然失去了连接天国的森严的宗教精神结构,那么,也就建立起了连接朝廷的森严的社会伦理结构。以儒家理性和法家权术为主导的有序管理,两千年来一以贯之。这中间,又奇迹般地找到了一千余年不间断地选拔大量管理人才的有效方法,那就是科举制度。由于科举考试总是以中华文明的精髓为核心,使得文化传承因为有无数书生的生命滋养而生生不息。因此,仅仅一个科举制度,就使社会管理的延续和文化体制的延续齐头并进。

至此我们可以做一个概括了。中华文明能成为唯一没有中断和湮灭的古文明,粗粗一想,大概有五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赖仗于地理环境的阻隔,避开了古文明之间的互征互毁;二是赖仗于文明的体量,避免了小体量文明的吞食,也避免了自身枯窘;

三是赖仗于统一又普及的文字系统,避免了解读的分割、封闭和中断;

四是赖仗于实用理性和中庸之道,避免了宗教极端主义;

五是赖仗于科举制度,既避免了社会失序,又避免了文化失记。

上面这篇归纳性的粗浅感受,是在炉火旁熬夜写成的。今天白天,从清晨到晚上,我完成了一个重要旅程,那就是去蓝毗尼(Lumbini),参拜释迦牟尼的诞生地。

这条路漫长而又艰险,但几步一景,美不可言。

一边是碧绿的峭壁,一边是浩荡的急流,层峦叠嶂全是世界屋脊的余笔,一撇一捺都气势夺人。

可惜蓝毗尼太靠近印度,不让人喜欢的景象又出现了。要进入佛祖诞生的那个园地非常困难,真该好好整治一下。

一百多年前英国考古学家在这里挖掘出一个阿育王柱,上面刻有“释迦牟尼佛诞生于此”的字样。阿育王离释迦牟尼的时代不远,应该可信。现在,园地水池边立有一块牌子,上面用尼泊尔文和英文写着:著名的中国旅行家玄奘到达这里后,曾经记述蓝毗尼所处的位置,以及见到的阿育王柱和一些礼拜台、佛塔。

可见,玄奘又一次成了佛教圣地的主要证明人。

我在相传佛母沐浴过的水池里洗了手,逐一观看了一个个年代古老的石砖礼拜台,又攀上一个高坡拜谒了红砖佛柱。然后,离开这个园子,到不远处新落成的中华寺参观。中华寺还在施工,很有气派。边上,日本人、越南人都在建造寺院。

至此,我对佛教圣地的追溯性朝拜也就比较系统了。

为了拜访蓝毗尼,我们来回行车六百公里。因此在路上思考的时间很充裕。夜间所写的归纳性感受,就是路上思考的结果。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从博克拉返回加德满都,夜宿Everest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