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苹果的特权(第4/6页)

爬了很久,抬起头来,看见前面的野栗子树上支楞着一捆什么东西,心“怦怦”地猛跳,走到前面一看,果然是他织的草席。

艺术作品毕竟不是大米或者煤,不是那种实实在在的东西。别人不会像需要大米、煤那样需要它,更坦率地说,别人根本不需要它。人不能需要事先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艺术作品是某种偶然的经验,或者,有了某种偶然经验才能说它是艺术作品的那种东西。而且就是偶然碰到那种东西,它不仅不满足你的欲望,反而激起你隐藏在深处的欲望。太强烈的欲望往往太像陶醉,也就是过剩的满足,其实,在此过剩的并不是满足,而是缺乏。在艺术作品面前、在美面前,人感到的不是充足,而是除非自己也去当艺术家以外不能平息的,那么强烈的,要填充虚空的欲望。如果你要留在这个世界戏里,当然不需要它。如果你要超出这个世界的戏,还是不需要它。因为,归根结底,它只不过是别人的作品。就这样,痕的作品,一个人都没看,连打开都没被打开,就那么朽烂下去。

痕总忍不住去那山上看一看。在山半腰,那棵栗子树干分杈处,已经搁了三捆草席。最先搁的那捆已经长霉,还有一捆也变成了黑色,最外边的那床鱼网状的已多处脱落。痕坐在树下,看上去若有所思,实际上脑子里空空如也。

痕一方面被别人拉回到下界,一方面被什么冲动又拉去到山上。他毕竟是不能从真实移开视线的。他知道,不光是别人,连自己都不需要那些草席。那“中间缺少一块”的也好,那鱼网状的也好,对他自己也是已经朽烂了。编它时的至上快乐、兴奋、喜悦,只是那个时候的。作品在它成就的那一瞬间已经朽烂,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出现的时候已经消灭,留下的只是一闪而过的快乐残骸而已。可是,他却卖那种不三不四的、根本不是什么的东西过日子,甚至过着比别人好的日子。耽于纯属个人的快乐,而买到比别人多一点的肉。他在村里人的视线和行动里,发现和他的内疚相应的现象。在粮店,排队的人都与他拉开一段距离,“好象他有传染病似的”。叫他“痕”老师的老头暗示他应该离开此地,茶馆的老板娘“用谴责的目光瞪他”,“将他喝过茶的碗朝地用力摔”。

痕一动不动,又坐了几分钟才慢慢站起,背起米回家,心里再次感到他在这个村里已成了一个幽灵。

在这个世界的戏里,他的角色不仅不确实,而且带着不三不四的味道。他那关着门进行的,又不能公开说明清楚的作业,甚至也带着一种淫秽和不祥的味道。实际上,痕搞的是一种交合,对方是人们最忌讳的那绝对虚无。总之,他再也不能属于这个世界的戏。痕编的草席越来越少,越来越粗糙,最后完全不编了,然后,他就开始了无事可做时,人能回头做的那惟一的事——等。他专心专意、没完没了地等景兰的表弟。宛如这种等待就能代替编草席似的。对,原先他编的是完整无缺的草席,然后是“中间缺一块”的,再下一段是“鱼网状”的草席。如果痕想编的不是草席,而是缺少本身,也就是虚无的话,那么现在他最可畏、最真实的杰作正要成就。

他等过收草席的、等过景兰的表弟,等过钱,也等过别的这个那个的人、事、和物。一个个对象不管时间长短,好像最后都等到了。可是,他还不能停止等。因为那些人、事、物、都不是他真正地等的对象,而只不过是其代理。那么被代理的,是什么?我们当然知道。我们都是为了等它才出生的。我们等的惟一真实的对象是死。只要我们活着,它就是接近,绝不会到来。所以只好一辈子没完没了地等。人们因为受不了这个真实对象,所以才去发明各种各样的别的对象。因为受不了等待的“没完没了”,才将时间区分为一个个小段,往往分光一辈子,每段去等别的,假装自己等的不是死,甚至像那个茶馆的老板那样,假装不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