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新实验”文学(第3/4页)

向内的“新实验”切入自我这个可以无限深入的矛盾体,挑动起对立面的战争来演出自我认识的好戏。同几千年的文化将人性看作平面的,善恶对立的东西这种观念相反,我们的艺术自我是一种既由尖锐的、永不妥协的矛盾构成,又能包容一切,具备了无限止的张力的存在。艺术工作者只要还在创作,他的灵魂就得不到传统意义上的安宁,他的安宁是走钢丝的过程中达成的平衡,他的救赎是时刻面对死神,同死神争抢时间的救赎。他只能身处这种酷烈的精神生活中来诞生美。如但丁“神曲”中的描述一样,我们的作品力求达到的,就是这种具有普世意义的情怀。而在我们汉语文学中,这种东西却是最最缺乏的,长期被漠视的。传统的审美提倡的是化解内心矛盾,用虚无来替代矛盾的模式,在这种表面淡泊,实则不无伪善,退缩,遁世甚至厌世的模式中,人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和谐。因为人非草木,人具有精神,而一个具有精神的人只能是一个处在矛盾中的人。一个人,如果他要发展自己的精神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进取,是面对自身的矛盾去拼搏,否则你就只能退化为草木,满足于传统的“天人合一”。“新实验”文学为读者作出榜样,将解剖自我,认识自我作为人生第一要义,以积极向上的生命哲学为底蕰,将纯艺术、纯文学的体验推向极致。

“新实验”文学充满了对生命的推崇,其最高宗旨便是爱的实现。凡是虚无、颓废、厌世之类的生活态度皆与这种文学无缘。从事这种文学的写作者都具有某种“分身法”,他们既在现实生活与理想生活之间分身,也在作品里头分身。当写作者从人的根源处看待世事,达到了那种彻底的体认,同时又决不姑息之时,他就会在作品中将世俗中所具有的一切都“拿来”,使之变成构建理想大厦的材料。这种转换所产生的作品既高高在上,又散发出浓烈的生活气息,平民气息,因为它表达的是每个人类中的一员的可能性,是普通人的理想追求。人在作品中忏悔,对自身的俗气展开斗争,展开围剿,都是因为渴望天堂之光的照耀。当人进行复仇表演,并通过这表演推进认识之际,其潜在的驱动力正是处在黑暗中的爱欲。如果不是无条件地执著于宝贵的生命,如果不具有崇高的理念,这种写作是坚持不下去的。因为无时无处不在的、吞噬你的虚无感将会击溃求生的意志,使你退化,使你麻木。在我们文坛,这种麻木与退化居然长久以来都被誉为“高尚”。我们却认为,只有那些能够不停地批判自身,否定自身的人,他的生命之树才会长青。我们所处的,是一个虚无主义,现世享乐主义占上风的文化大环境,我们要坚持我们的实验就得不但与自己的俗气对抗,也与外部的压力对抗。作为社会中的一员,我们不可能消除自身的俗气,但我们可以在作品中忏悔,可以将自己设为对立面来加以批判,通过创作,我们能够认识。

“新实验”文学的写作者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故乡,他只有精神的故乡,艺术的故乡。这个故乡是他创造活动的源头,也是惟一的他所日日向往的,正在不断向其回归的理想。也许有人说这种理想像虚无,但她绝对不是虚无。她是我们用热血,用生命的喷发力所构造的天堂。那个地方是如此超脱和澄明,摆脱了一切世俗的阴影,只有白色的乌鸦在空中自由飞翔。然而这种地方却不是世外桃源,恰好相反,她时刻处在最为致命的矛盾的张力之中:她的超脱澄明来自于供给她营养的沉沦与黑暗。她是一个随时可能消失的奇迹。如果写作者不敢下地狱,不敢面对酷刑,这个天堂就根本不存在。所以说“新实验”文学的写作者又是一些入世的行动者,他们批判了一切,摧毁了一切,又用冥想丰富了自己故乡的风景。这种在摧毁当中不知不觉的建设,是故乡那种处在紧张得要爆炸的张力中,呈现出平和与永恒的风景产生的根源。就为了这种瞬间的体验,我们日复一日地操练自己的肉体,使其配得上那种伟大的风景。对于我们的故乡来说,“民族”、“国家”这一类的观念都太狭隘,太搭不上界了,我们的心目中的伟大汉语文学,就是,也只能是在这种高度上的追求。为了那些奇迹般的瞬间,我们自觉地压榨自己的生命,拼全力将自身的肉体转化为近似于“无”的事物,以获得轻灵飞翔的动力。如果一位读者,他要到我们的作品中来寻找世俗的刺激,那是注定要碰壁的;而假如他要寻找眼前的功利性的东西,那也是注定要一无所获的。只有当一位读者,他要叩问灵魂,要向心的深渊探索,要发展出自己的自由意志时,他才成为我们的读者,我们将同他一道进入人类精神的共同居所——是故乡,也是天堂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