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特殊的小说

残雪

现在我的小说的特殊性已经得到公认了。然而,如果有人直接问我:“你写的究竟是什么具体的故事?你是怎样写出来的?”面对这样的问题,由于内心深恐产生误会,我只能回答说:“不知道。”从通俗的意义上来说,我的确不知道。并且,我是一个有意地让自己处于“不知道”的状况中来写作的人。

由于信仰原始之力的伟大,我必须将其放在虔诚的、人为的蒙昧氛围中去发挥,以使自身挣脱陈腐常规的羁绊,让强大的理性化为无处不在的、暗示性的激励和怂恿。我不知道自己明天、下一刻会写出什么东西来,我也不知道促使我十年如一日地、源源不断地产生作品的“灵感”究竟同什么最有关,但我却明白无误地知道一件事:无论在什么样的困难情形下都要保持精神生活的质量。因为失去了这一点,仅仅这一点,我就会失去一切的根基。

在这个世界上,世俗生活犹如滚滚的车轮,碾碎一切。一个人,如果他要在面对世俗强权的威胁时仍然保持他内心领地的完整,他就只有不停地分裂自身,不停地进行高难度的灵魂操练,以使自身胜任在那片无疆的国土上进行不懈探索的工作。我所感受的操练,就是在置身世俗的同时将目光始终不变地紧盯天堂;就是使灵肉分裂,并在忍耐中获得张力;它还是战胜肉欲,让肉欲在反弹中重新爆发的技艺。这种自我割裂的写作使人在无限的痛感中获取最高的快感,而世界,则不断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空灵与澄明。

人是不可能全身心地生活在纯精神之中的,因为我们身处的,是一个高度地粘连与渗透的世界,而纯精神的诞生地,就是我们那黑暗的肉体。也许我的写作,就是重返故地,在向黑暗深渊的挺进中解放被制约的欲望,让其转化为纯精神的结晶状态。这种写作的动力,仍然是对于世俗生活的永不消失的渴望。当胶着状态奇迹般地分解、当深渊的骚动清晰地传到机警的听觉中时,笔下就如获得神力。如果要追求最最纯净的语言,其代价必然是污浊、猥亵、暴力和血腥。你必须承受一切,你必须“心死”。如果你还想体面,装样子、摆姿态,你就写不了这样的小说。在这个意义上,是先有了我的小说,然后才有了我。

这种特殊的语言故事用强力为我开创了另一种生活,它与我的日常生活相互渗透,互为依存。由于它的介入,一切庸常的俗务都被赋予了隐秘的意义,人心成了最大的谜中之谜。于是日常的痛苦不再是不可忍受的,因为源源不断的灵感皆源于此。也许艺术工作者总是从那正在融会和消亡的境界里获得瞬间的真理,并使其凝聚成作品的。

我相信艺术是人的本能,艺术工作者就是能将本能通过强力抑制以达到最高发挥的人。我的领域,是艺术工作者的共同领域。当我进入这个领域时,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抽掉脚下的基石,让身体处于悬浮的准自由状态,然后才是有些神秘的冲刺。多年的反复实践已使我渐渐悟出了,成功正是得益于自身那强大的、杀人机器一般的理性,理性的制裁越严酷,肉体的反弹越凶猛,由此作品才能天马行空,匪夷所思,却又具有严密的深层逻辑。我并没有刻意地去写这种小说,从一开始,从那些信手涂鸦的习作之中,我就隐约地听到了命运的鼓点。自然而然地,我后来的生活就演化成了对那召唤之声的追寻。从我的道路也可以看出,艺术改变人生的能量是何等的大。一个人,不论是否写作,只要他保持艺术的敏感性,其作为“人”的素质就会得到很好的提高。所以说,艺术是最为符合人性与人道的,艺术也是最具普遍意义的人类对于美的梦想,其本质就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