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灵魂的城堡》译者近藤直子问(第2/5页)

近藤直子:你们在写作时的状态和别的很多作家们的状态,你认为有本质上的差异,还是程度上的?

残雪:应该是本质上的差异吧。不过区分也不是绝对的。比如卡尔维诺,早期作品也是现实主义,到了后来突然飞跃,进入不同的空间维度,这种转化的例子很多。有些古典作家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写出的作品也在某种程度上描写了本质,但他们不可能像我们这样纯粹和自觉。

近藤直子:你写评论时的意识状态和写小说时的意识状态有哪种差异?从作品来看,我感觉你写评论时的意识状态和我自己的没什么两样。可是虽然我没有写过小说,总是觉得,那种写法、思维方式和在写作时的意识状态对我永远很陌生。

残雪:是啊,在我,这两种创作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但又有相通之处。写评论,需要在反复阅读中产生冥想,从词语背后的暗道进入充满原始气息的人性王国。但我的体会,这种活动主要调动的还是我身上的逻辑能力。只不过运用这逻辑能力的过程还是有点神秘的,决不是1+1=2,反而是要在出错中才能辨认出起先根本没注意到的那个结构。也就是说,逻辑要通过感觉起作用,否则一事无成。无论多么难理解的作品,只要我愿意,总是能征服它。我所依仗的,就是我天生的冥想能力,然后用逻辑来对获取的意象加以整合,贯通。我的逻辑能力来自遗传,但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对于西方理性精神的学习。由于写评论是进入另外一个人的精神结构,而那个人的形式感往往是极为独特的,无可借鉴的,所以对我来说,写评论比写小说更难。

至于写小说,那是更加出自本能的。理性只能站在场外监控,绝对不能跳进场内充当角色。也就是说,一切表演都必须是陌生化的,拉开了距离的。越陌生,距离拉得越开就越成功——因为所表演的是精神的故事,而精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只在舞蹈者的气息里回荡,由那种气息凝聚成作品的形式。人在写的过程中有方向感,但这方向感并不能告诉你下一步如何写,每一个句子,每一种意象仍然要你即兴地、激情地造出来。似乎是,你写下的事物越不符合表面的逻辑,就越符合深层的逻辑。由于反复地训练自己,现在我在辨认的方面已经是行家了。不仅可以辨认自己的作品,还可以辨认同质的,他人的作品。我想,十年前我偶然写起了评论,可能是下意识里头想作为读者对自己的作品加以评论吧。正如卡尔维诺描写的那样,在当今,写作者和读者的身份越来越不可分了,混淆了。但是,这仍然是两种不同的创造。

近藤直子:你昨天写道:“我这个中国人同他们完全不是一回事,从一开始我就本能地采用了理性的方法来写非理性的小说。因为压抑了几千年,我的欲望并不比任何一位作家弱,但我很少(几乎没有)在无法控制的情形之下爆发。……中华民族的特殊性造就了我这种特殊作家,我为此感到幸运。”在这里你所说的压抑了几千年的“欲望”是“活”的欲望,解放精神肉体的生命的欲望吧?你说的那种“中华民族的特殊性”是主要对西方世界来说的,还是也包括东亚洲(比方说日本)来说的?

残雪:对,我说的就是活的欲望。就我个人来说,我更强调压抑对于潜意识的作用。目前的中华民族里有一个潜意识的大宝库,但因为作家们不肯向西方理性学习,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宝库就成为了大废墟。

我所说的特殊性是相对于西方来说的,也许整个东方民族都是压抑的,也都具有更为活跃的潜意识吧。为什么没有人提出这一点呢?

近藤直子: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说:“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閟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閟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他的写法令人想起像歌德曾经说过的“文学指向自然的秘密,而且要以形象来解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