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炮(第4/6页)



我手按窗台,纵身一跳,进了伙房。黄彪殷勤地搬过一个马扎子,让我坐下,然后他把适才踏过的那个方凳子放在我的面前,又在凳子上放了一个铁盆。他狡狯地对着我笑笑,抄起铁钩子,从大锅里抓出一条羊腿,汤水淋漓地提起来,在锅上抖搂几下,放在盆里,说:

"吃吧,小伙计,放开肚皮吃,这是羊腿,锅里还有狗腿、猪肘子、牛尾,随便你吃。"

我低头看看铁盆里那条羊腿的痛苦的表情,冷冷地说:

"我全都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黄彪心虚地问。

"我什么都看到了。"

黄彪搔着脖子,嘿嘿地笑着,说:

"小通伙计,我恨他们。他们天天来白吃白喝,我恨他们。我不是对着你爹娘的……"

"但我的爹娘也要吃!"

"是的,你的爹娘也要吃,"他笑着说,"古人曰:眼不见为净,对不对?其实,撒上一泡尿,肉会更嫩更鲜。我的尿不是尿,是上等的料酒。"

"你自己吃不吃?"

"那还有个心理在作怪嘛,人,总不能自己喝自己的尿吧?"他笑着说,"不过,你既然看到了,也不让你吃了。"他端起盆子,将那条羊腿倒回锅里,然后他把往锅里撒尿前捞出来的那一盆肉端到我的面前,说,"伙计,你看到了,这是加料酒前捞出来的,放心地吃吧。"他从案板上端过一碗蒜泥,放在我面前,说,"蘸着吃吧,你黄大叔煮肉是一绝,烂而不泥,肥而不腻,他们指名把我请来,就是为了吃我的煮肉。"

我低头看着这盆洋溢着欢乐气氛的肉,看着它们兴奋的表情和那些像葡萄藤上的触须一样抖动不止的小手,听着它们像蜜蜂嗡嘤一样的话语,心中充满了感动。尽管它们的声音细微,但它们的语言清晰,字字珠玑,我听得格外清楚。我听到它们呼唤着我的名字,对我诉说,诉说它们的美好,诉说它们的纯洁,诉说它们的青春丽质。它们说:我们曾经是狗身体的一部分,是牛身体的一部分,是猪身体的一部分,是羊身体的一部分,但我们被清水洗了三遍,被滚水煮了三个小时,我们已经成为了独立的有生命有思想当然也有感情的个体。我们体内滋进了盐,使我们有了灵魂。我们体内滋进了醋、酒,使我们有了感情。我们体内滋进了葱、姜、茴香、桂皮、豆蔻、花椒,使我们有了表情。我们是属于你的,我们只愿意属于你。我们在沸水锅里痛苦地翻滚时,就在呼唤着你、盼望着你。我们希望被你吃掉,我们生怕被不是你的人吃掉。但我们是无能为力的。弱女子还可以用自杀的方式来保持自己的清白,我们连自杀的能力也没有。我们天生命贱,只能听天由命。如果你不来吃我们,就不知道什么卑俗的人来吃我们了。他们很可能只咬我们一口就把我们扔在了桌子上,让酒杯里淋漓出来的辣酒浇到我们身上。他们很可能把烟头触到我们身上,让可恶的尼古丁和辛辣的烟丝毒害我们的心灵。他们把我们和那些虾皮、蟹壳、肮脏的擦手纸放在一起,然后把我们扫进垃圾桶。这个世界上,像您这样爱肉、懂肉、喜欢肉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啊,罗小通。亲爱的罗小通,您是爱肉的人,也是我们肉的爱人。我们热爱你,你来吃我们吧。我们被你吃了,就像一个女人,被一个她深爱着的男人娶去做了新娘。来吧,小通,我们的郎君,你还犹豫什么?你还担心什么?快动手吧,快动手啊,撕开我们吧,咬碎我们吧,把我们送入你的肚肠,你不知道,天下的肉都在盼望着你啊,天下的肉在心仪着你啊,你是天下肉的爱人啊,你怎么还不来?啊,罗小通,我们的爱人,你迟迟不动口吃我们,是在怀疑我们的清白吧?你怀疑我们还在狗身上、牛身上、羊身上、猪身上时就被那些激素、瘦肉精等等的毒品饲料污染过吗?是的,这是残酷的事实,放眼天下,纯洁的肉已经不多了,那些垃圾猪、激素牛、化学羊、配方狗,充斥着牛棚羊舍猪圈狗窝,要找一匹纯洁的、未被毒害过的畜生太困难了。但是我们是纯洁的,小通,我们是你的父亲委派黄彪去偏僻的南山深处专门采购来的,我们是吃糠咽菜长大的土狗,我们是吃青草喝泉水长大的牛羊,我们是山沟里放养的野猪。我们被宰杀前和被宰杀后,都没有被注水,更没有被福尔马林毒液浸泡。像我们这样纯洁的肉,已经很难找到了。小通,你赶快地把我们吃掉吧,如果你不吃我们,黄彪就要吃我们了。黄彪这个假孝子,把一头牛当娘,但是他用牛奶喂他的狗,他的狗也是激素狗。他的狗肉里也注水。我们不愿意被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