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炮(第3/4页)



不知道是肉的气味吸引还是父亲和野骡子姑姑的喊叫声吸引,从黑暗中涌出来许多小孩子,锔在蒙古包的周围,趴在森林小屋的门缝上,撅着屁股,眼睛透过缝隙,往里张望着。后来,我想象,狼也来了,不止一只狼,而是一群狼,它们应该是嗅着肉味来的吧?狼来了,孩子们逃跑。他们矮小笨拙的身影在雪地上蹒跚着,在他们后边,留下了鲜明的痕迹。群狼蹲在我父亲和野骡子姑姑的蒙古包外,贪婪地磨着牙齿。我担心它们撕开蒙古包、咬开小木屋冲进去,把我的父亲和野骡子姑姑吃掉,但它们根本就没有这个意思。它们就那样围绕着蒙古包和小木屋蹲着,仿佛一群忠诚的猎狗……庙宇的破烂院墙外是一条通往繁华世界的宽阔大道,越过院墙上那些因砖头风化、闲人攀爬造成的缺口,越过那个趴在缺口里的女人——此刻她正在梳理浓密的头发,那朵红花,搁在她身边的墙头上。她侧着脖子,将头发顺到胸前,用一柄红色的梳子,一下一下地用力梳着。她近乎蛮勇的动作,让我的心一下下地紧缩着,我为那些美丽的头发感到难过,鼻子酸酸的,几乎要流出眼泪。我想如果她能让我为她梳头,我一定会用最温柔的动作,用最大的耐心,不使一根头发受伤折断,哪怕她的头发之间生满了甲虫和蜘蛛,鸟儿又在里边垒了巢孵化了小鸟。我似乎看到了她脸上浮现出一种烦恼的表情,头发茂密的女人在梳头时脸上大都是这样的表情。这种表情与其说是烦恼,还不如说是骄傲。她头发深处的沉闷的香气,现在是确凿无疑地扑进了我的鼻腔,使我的头脑眩晕,好似喝多了浓稠的老酒——可以看到在那条大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一辆砖红色的吊车高举着铁臂从我的眼前滑过去,仿佛一幅移动的巨大油画。二十四辆擎着炮筒子、身上散射着青白的光芒、形状仿佛大鳖的坦克车,从我的眼前滑过来,仿佛是一个坦克的连环图片。一辆被漆成蓝色的客货两用小拖车蹦蹦跳跳地抢过来,车顶上架着一只高音喇叭,车厢周围插着一圈彩旗,旗上画着一个在招展中时隐时现的女人的白色大脸,脸上有两道弯曲的细眉,还有一张鲜红的大嘴。车上站着十几个人,都穿着蓝色的运动衫,戴着蓝色的棒球帽,齐声呐喊着:人民代表王得后,只干工作不作秀。但到了庙前,他们的呐喊也戛然而止,装扮漂亮的花车,宛如一个移动的花棺材,从我们面前游过去。而在院墙外边、大道一侧、正对着这座即将倾颓的五通神庙的那一大片草地上,有一台巨大的挖土机在不间断地轰鸣着。我的目光越过庙墙,可以看到机器橘红色的顶端,和不时地高扬起来的铁臂与那个狰狞的挖斗。

大和尚,我对您什么都不隐瞒,我无话不可对您说。那时候我是个没心没肺、特别想吃肉的少年。无论是谁,只要给我一条烤得香喷喷的肥羊腿或是一碗油汪汪的肥猪肉,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叫他一声爹或是跪下给他磕一个头或是一边叫爹一边磕头。即便是现在,时过境迁了,您如果到我们那个地方去,只要提起我的名字——罗小通——人们的眼睛里马上就会闪烁出异样的光芒,就像一提到兰大官的名字一样。为什么他们的眼睛闪闪发光?那是因为与我有关的、与肉有关的往事在他们脑海里像连环图画一样展示。那是因为与兰家那个流落海外、御女三万、经历非凡的三少爷有关的传说在他们脑海里像连环图画一样展示。他们虽然嘴里不会说什么,但他们心中在感叹:哎呀,这个可爱的、可怜的、可恨的、可敬的、可恶的……但毕竟是非同寻常的肉孩子啊……哎呀,这个玄乎得让人不可思议的兰三少爷啊……这个混世魔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