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上亲人 在她的时间里(第2/2页)

那鹅毛扇在她不在这个世界很多年的时光里,依然在我的记忆中扇动。扇柄上绞着黄铜丝,握上去凉沁沁的。当做飞行员的二舅当班的那家航空飞机坠毁在山里时,她日夜不停地握着这柄扇子扇着;当小舅妈去小舅做生意的城市路上莫名的失踪后,她也是握着这柄扇子扇着;当长江大洪水马上要冲破堤坝的时候,她也这样扇着。她不吃饭,不喝水,她走动,她就坐在门口,倭着身子,小小圆脸上皮肤松弛地下坠,老年斑在两边太阳穴深褐色,眼袋沉重,眼珠子泛白混沌。该做饭的时候,她依旧会起身颤巍巍的走下台阶,进入厨房烧火,给孙子孙女准备好饭菜。

仿佛我们都忘记了她的年龄。我们都习惯了她蹲在池塘边洗衣服,在灶台沿边剥大蒜,在豆腐房里磨豆子,在柴房里捡鸡蛋。她丢丢丢的洒米,立马母鸡从各路小巷奔回来;她拎着菜篮,在菜园割上几颗冬青菜;她从左厢房颤颤地走向右厢房,叠好被子,收拾好表弟表妹的书本。我们忘了她有多大——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她呈现给我们的是不停地忙来忙去,从楼上忙到楼下,从前厢房忙到后厢房,催这个吃饭叫那个洗澡,扫完地后又去门口到垃圾。我们只记得自己洗澡衣服还没有准备好,上课用的本子不知道放在哪里,昨天穿的裤子破了一个洞。我们谁也没有真正注意到她。终于有一天她起身从池塘拎起一大桶衣服,青石板滑溜,一不留神害她跌入池塘。她才拖着扭伤浮肿的腿歇息在床上。直到很多年后我仔细推算,才突然发现那时候她已经是七十好几的老人了。

我从众人的叙述中拼贴她的最后一天。小舅舅要从外地回家,说好的日子却未见回家。她一边等待,一边清扫大屋子,从一楼扫到三楼,然后把三大桶脏衣物拎到池塘去洗。洗完衣服去上了个厕所。诸事忙毕,坐在椅子上休息。片刻,忽然喊表妹说自己头晕……小舅舅在她离开后的第二天回到了家,他坐的轮船因为长江水位太浅而耽搁。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因为突发的脑溢血而去。他只看到在村庄的黑夜里,只有大屋里灯火幢幢。妈妈、阿姨他们都围上来,而这个时候如果我能不去管抱头痛哭的小舅而转头去看看水晶棺一眼,我能看到她不是吗?我能看到她的手,曾经伸进我的头发为我洗头;我能看到她的嘴,为我吹刚盛出热腾腾的豆浆;我能看到她的腿,颤巍巍地走到灶房给我拿鸡蛋饼。如果。

自从她去后的十多年,我再也不愿去大屋子了。最近过年前夕,大舅要给大屋子贴对联,让我随同前去。小舅全家早就搬到他乡,大屋子自从外公去世后再未住人。风从长江大堤那边吹来,在空旷的屋场打旋。当年烧饭的厨房已经坍塌成一堆乱砖头。打开多日未启的大门走进去,条凳、提篮、篓子、竹床、靠椅、蛇皮袋,全都在各自的位置,蒙上了一层灰。地面上有好些黑色小粒的老鼠屎。我一路穿过堂屋,走到各个房间看,曾经放着电视机的立柜散了架,外公躺的藤椅一边脚断了,外婆喂小鸡吃食的小碟子扔在了二楼楼梯口上。没有小心翼翼下楼的脚步声和洗衣桶磕托磕托碰在阶沿的声音了,没有剪刀划过的确良布爽利的撕裂声了,一切寂静地沉默在灰尘中。那沿着楼梯下楼凹凸不平的红砖墙面是她曾经摸着下楼的安全凭据,而今我学着她摸下去,下到了站在去后门的过道上。如果那一天她喊邻居家名字的时候,我能够这样拐过堂屋,来到现在站着的位置看她一眼该多好。那时候,我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