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上亲人 与父同床(第2/2页)

是孩子,也是个任性的孩子。跟爸爸去亲戚家拜年,表姐专门冲了奶茶给我们喝。喝罢一口吓一跳,突然想起奶茶是甜的,而爸爸糖尿病是不能喝的。等到去阻止的时候,爸爸早已呼呼喝到了底,我只能徒呼奈何了。刚知道自己得了糖尿病那会儿,又碰到中风,在医院陪在床边,他总在问我:“我会不会死啊?”我说:“瞎说,我爷爷都活到了八十多岁,你起码也要活到孙子结婚吧。”他笑着摇头。从医院回来,以前起码两大碗饭的饭量现在锐减成半碗,每天坐在屋前晒太阳也是毫无精神,妈妈从他面前走过,见他颓唐的样子,说:“你死不了的,也不能死,你小儿子还在读书啊!”他也不说什么,整个表情是木木的。一日,从村里的诊所挂完水回来,走到家门口,赶来探望的大姑刚叫了声爸爸弟弟,爸爸笑了一下,突然嘴角一垮,眼泪扑簌簌的落下。好像受了好大辛苦的孩子碰到了久违的母亲。

糖尿病,是要禁嘴的。可是渐渐妈妈会发现桌子上的可乐一夜之间喝光了,买给小侄子的苹果、桔子也莫名的吃完,满罐子的白糖也逐日减少,追查过去,都是爸爸吃的。一次,我走进房间,见爸爸正在削梨子吃,我冲上去夺下来,“爷,这是甜的,不能吃!”爸爸要从我手上抢,我吃惊的望着他,一边躲一边叫:“你怎么能吃甜的!”爸爸一连说没事没事,我莫名的眼泪涌上来——他破罐子破摔了。开始,像打游击似的,只是背着我们偷偷吃,后来直接不管不顾我们的阻拦劝告,当着面吃。妈妈总是说:“你想多活几年,就好好的,好不好?”此时,爸爸已经吃完一个桔子,开始剥下一个了。

妈妈常说:“人家过年都胖了,只有你爷反倒是瘦了。”没有一个人见了爸爸,不说他脸色差的。脸说是瘦,不如说是枯,颧骨高耸,眼睛深凹,嘴唇苍白。整个过年在家,爸爸就像是个客人一样,一天到黑,只到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回来不管饭菜冷热,埋头就吃,吃完就走。也不知到哪个地方去打牌。甚至一晚上都不回来,零度以下的天气也通宵玩。第二天,他就咳嗽,嗓子嘶哑,妈妈冷冷的看着他,说,“你这样是干嘛?人家正常人像你这样玩都受不了,更何况你是个病人?”爸爸不说话,如果说,那也是,反正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不要管我。

他现在睡在我的身边,连呼噜也没有了,静悄悄地一动也不动。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只露出头顶,头发染了又染,终究还是花白,触目的浮在我的眼前。我想起小时,爸爸出外种地,隔了好久才回家,见了我,粗鲁而温暖的搂着我,吻我,粗硬的胡须扎我的脸;有一天赌气,一个人晚上跑出门,躲在巷子里,只听见爸爸一声声地喊着我名字,在荒漠的黑暗中,这声音让我好踏实——我是个有人在乎的孩子。而今,我在外多年,每次电话回去,少有爸爸来接,妈妈说他在棉花厂打小工,即便碰巧接了,也只是寒暄几句——身体怎样?还好。庄稼怎样?还行。然而,我却时常想起,在病床上,他屡次问我:“我会死吗?”——是的,会死,而且会很快的死去,所以要抓紧最后的时间,去玩,哪怕是一天劳累,也可以在玩中暂时忘却死亡的惘惘威胁。可是,可是爸爸怎么能死呢?他怎么能在我二十多年来的让我爱让我怨让我想让我烦的生活中消失呢?他怎么能撇下我在深夜的小巷子里独自面对漠漠的黑暗呢?他睡熟了,偶尔还是忍不住咳嗽几声。他知道儿子在看他吗?他知道儿子会忆自己四岁的时候被他从床上抱起那灿烂的微笑吗——爸爸?